翌日清晨。
何纪州在河边散步,踱着步子经过黄家小院,又顺着河畔,瞧见了赵予安。
小姑娘正坐在河畔的大石上,拿着一把小剪刀,在一张白纸上费劲儿的剪着。
剪纸是细致活儿,用的是巧劲儿,非常考验手指的灵活,何纪州虽然有点老花眼,但依然能看出她的手指并不灵巧,甚至微微有点笨拙。
“你的手指已经不适合做这些了。”他观察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赵予安手指一颤,攥紧了手里的剪刀,又松开。
“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她耸了耸肩,故作轻松。
但心里有一处,还是被戳了个血淋淋的窟窿,就像那个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没了心的比干一头蓬乱白发,跌跌撞撞逢人便问:人无心如何?如何?
——会死。
自己清楚,和一次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被证实,那种感觉始终是不一样的。
何纪州看了她半晌,小姑娘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嘴唇发白,眉目低垂,不忍道:
“有句俗话说得好,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总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显然没有被这句鸡汤安慰到,赵予安木木开口:“可如果我住在高层,从窗外爬出去,那不就摔个稀巴烂了吗?”
何纪州听出了她的不服气,却不以为意忤了仵拐杖道:“人生不止一个选择,这条路走不通了,换一条走下去也未尝不可,重要的是懂得变通。”
河边的黄廷征直起腰,他大早上摸了些螺狮,正打算回院里喂宝贝鸡,看到何纪州很尊重的打了个招呼,显然两人相识。
“小黄,你不是缺个徒弟吗?”他饶有深意地指着赵予安推销道:“我看小姑娘可以。”
和赵予安不同,黄廷征与何纪州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显然更了解何老爷子的为人处世——他不轻易开口,一开口皆有用意。
想到这里,他的圆脸上严肃了起来,开始认真审视赵予安。
——瘦不拉几、四肢纤细,一看就没啥力气;皮肤跟奶豆腐似的,人也娇滴滴,能吃的了那个苦?再说这项技艺从来没有女子传承这么一说。
自古以来,女性给人根深蒂固的印象,普遍是柔弱、需要被照顾的,是娇气、需要被呵护的,她们天生在体能和耐力上就不如男人,不然,为什么大部分体力工作都是男人胜任,当年师傅选择他当传承人而不是师姐黄施呢?
赵予安被黄廷征打量的有点不好意思,但灵光乍现,却忽然明白了何纪州的意思:
剪纸极考验手指的灵敏的耐力,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打铁花却更看重手腕、手臂的技巧,还有整体的体力,只要肯吃苦,她在其他方面完全有可能通过后天练习,勤能补拙。
原来老爷子说的是“懂得变通”是这个意思。
……她的眼睛亮了亮。
“她就算了。”陆赢川走过来,对何纪州低语了几句,老爷子点点头,先回去了。
陆赢川瞥了眼赵予安,皱眉道:“她不适合。”
赵予安有多怕火,他心里是清楚的。
不然也不会至今做饭只敢用电煮锅。
却不知他皱眉的表情落在赵予安眼中,却变成了另一种意义。
犹如一盆冷水,将她刚冒热气的希望浇了个透心凉,只是一小会儿,赵予安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就褪了个干干净净。
“陆赢川,”她喉咙有些干,一步步逼近:“你看不起我?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
赵予安扯住他的衣领质问,他那么高,她高昂着头也才堪堪到他的下巴尖。
陆赢川的下颌线条俊美硬朗,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渣,他有着天生的红唇,偏薄,唇形极美,微微上翘。
赵予安高中的时候看过很多本言情小说,书里有一句话她暗暗记在心里好久:嘴唇薄的男子薄情,他们通常比较理性,常常因不擅长表达而显得冷漠和刻薄。
那时赵予安不信,她大喇喇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刁蛮的抱着双臂,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旁边来来往往的高年级同学那么多,都在好奇的打量他们,他都不自在了,她却满不在乎,用目光恨不得在他脸上挖出座金矿来。
她看了半天,最终得出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他虽然薄唇,但长了这么好看的、天生微微上翘的嘴形,总不至于太过伤人吧!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恨不得能从泥塘里挖出一坨烂泥,恶狠狠一把糊进这张臭嘴里。
再左右开弓,跟漫画里的小人儿一样,啪啪啪给他一连环大耳刮子!
让你毒舌!让你嘴贱!超级无敌大混蛋!
陆赢川沉沉的望着赵予安。
她的眼底有受伤的氤氲之色,鸦羽色的睫毛轻颤,贝齿紧咬下唇,整个人生动的不可思议,他鬼迷心窍的抬起手臂,将女孩额上被风吹乱的碎发一丝不苟归拢到耳后。
他手上的动作那么温柔,某种暧昧气息随着这个动作在发酵、扩散,有压抑的情感在跃跃欲试冲破牢笼,赵予安一愣,眼底的诧异之色浮现。
他弄得她有点痒,赵予安抬手把剩下的发丝拢好。
陆赢川在看到她双手的那一刻,瞬间清醒。
如同一尾鱼,猝不及防被抛上岸。
他后退一步,飞快的与她拉开距离,刚才的暧昧氛围荡然无存。
陆赢川别开头,嘴里嫌弃道:“我是不相信,你如果能做到,那母猪也能上树!”
赵予安胸口起伏,双手在身侧紧紧攥起来,如果不是还有一息尚存的理智,她真想一拳挥到那张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脸上!
见他转身要走,她飞快的拦住他,倔强道:“如果我做到了呢?”
“你做不到。”他的神色很冷,意有所指。
“如、果、我、做、到、了、呢?”赵予安严肃起来,就会一字一顿的说话,字正腔圆。
陆赢川看着她雪白秀挺鼻尖上的薄汗,挑眉:“随你,但我劝你不要犟……”
“OK了,”赵予安打了个响指,转头叫住刚打算走的黄廷征,“黄伯伯,烦请您给我们做个见证,如果我做到了,陆赢川要答应我一件事情!任何事情都可以!”
“行。”黄廷征双眼无神地点点头,还是决定卖何纪州一个面子。
让她试试也无妨,试试就知道艰难了,知道艰难,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那,如果你输了呢?”陆赢川忽然开口道。
“输了我就……我就……”赵予安绞尽脑汁,想不到啥。
“你若输了,就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他好整以暇,看着她涨红了脸,眼里戏谑之色渐浓。
“行啊。”她冷笑一声:“到时候让你跪下叫爸爸。”
“……”
陆赢川额头青筋跳了跳。
最终还是忍住没跟她计较,一言不发的走了。
回到院里,黄廷征的灾难没有丝毫预兆,就这么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普普通通的清晨开始了。
赵予安仿佛打了鸡血,化作跟屁虫,喋喋不休跟在他身后转悠儿,问东问西。
宛如辰山第二。
黄廷征满脸黑线,觉得自己接了个了不得的烫手香芋。
而这种感觉,在带赵予安进入厨房后到达了顶峰。
院里老楸树下。
辰山裹着小毯子,一手啃着鸡爪子,一手跟沈老下棋。
但两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棋局上,都不约而同被厨房里乒里乓啷的动静吸引——
一阵鬼哭狼嚎、锅碗瓢盆打翻的声响后,赵予安被轰了出来。
她捶着厨房的木门,声音凄厉地发自肺腑:
“黄伯伯!黄伯伯!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
“小妮儿你这么怕火,还想学打铁花?你想咋着啊?你这不是喝人呢嘛!”
“我真的可以的,我会克服的!我一定克服给您看!”赵予安不死心拍门大喊。
回复她的是厨房里一片寂静。
赵予安垂头丧气转身,看到举着棋子大张着嘴的一老一少。
沈老缓缓放下棋:“……好棋。”
辰山缓缓啃了一口鸡爪:“……好吃。”
赵予安:“……”
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他俩身边坐下,朝厨房努了努嘴:“别看热闹了,你们俩到底帮不帮我?”
沈老擦了额老花镜,缓缓戴上,仔细在赵予安身上逡巡了一遍:“可以帮你,但你得告诉我,为啥突然想学打铁花了?”
老人的目光犀利,赵予安收起嬉皮笑脸,挺直了背一本正经道:
“因为漂亮啊,我被昨晚的盛景冲昏了头脑,我希望有一天那么漂亮的花火也能出自我手!”
她又缓缓道:“您也知道,我这辈子继承我妈和您的剪纸事业是没戏了,但也许我能试试别的?天下之大,换个思路,总能找到一些自己喜欢、又有价值的事情做。”
沈老凝眉沉思,许久后站起身,拍拍赵予安的肩,缓步走去厨房。
看到沈老走远,辰山才“噗嗤”一声,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他十分优雅的吐出鸡的碎骨头,冲赵予安摇了摇食指:“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没有说全部的实话。肯定还有别的理由吧?”
赵予安嘴角抽了抽,什么时候,辰山变聪明了?
难道生一次病,这脑子还能变好?
“你真想知道?”
辰山猛点头,脸上写满了对八卦的饥渴:“快说快说。”
赵予安咬牙道:“因为我想让一个人跪下叫爸爸。”
辰山:“……”
赵予安看着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莫名其妙的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喂,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啊。”
辰山抬起头,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小兔子,浮现出古怪之色:“赵予安……”
“……?”
“其实,你没必要的……”
“……?”
“……为了和我较劲儿,也要和黄老学习,那些花棒其实挺重的,你一个女孩子,完全没必要为了和我一决雌雄,吃这个苦……”
“???”
辰山拂了拂额前的刘海,自恋道:“当然,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人又机智幽默……”
一巴掌毫不客气的拍在他脑门上!
赵予安嘴角抽搐,看着辰山摔了个四仰八叉,叉腰睥睨道:“醒了吗?”
“——白辰山,你最好是烧糊涂了,要不要听听自己在口出什么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