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金瓶梅的评价中,曾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不是指为“淫书”彻底否定它,就是绕过“淫书”,单单表扬它的文学成就,或它揭露社会黑暗之深刻。事实上,在金瓶梅问世之初,宝爱它传抄它的都是文人,而且是大文人。“文人”历来是“清高”的标志,以文人而喜欢“淫书”,总是有点说不过去,只能自命眼中有色,心中无色。比如东吴弄珠客男蜓裕把读者分为“菩萨”“君子”“小人”“禽兽”,他自己自然至少也算君子了。袁宏道?596年写给董其昌的信里,称《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我看到这段话时是颇感滑稽的,我不相信一个阅读者的正常感觉会把一部写市井生活的小说和汉大赋联想在一起。云霞满纸云云,形容红楼梦还自然点。袁中郎不过是试图表明金瓶梅最吸引他的是“美”,而非“淫”。
直到今天,图书馆里的金瓶梅,也是“高级知识分子”或者“高级干部”才有资格借阅的,这是他们的特权,(毛泽东曾经批示,“《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金瓶梅是在亲戚的书架上,万历刻本影印本,十二本一套,装祯极好,附有崇祯本的插图,当时市价已在千元以上,一般人是买不到也买不起的。所以对大众来说,大抵知道金瓶梅是一本“奇淫”的“大毒草”,可是究竟怎么一个“奇淫”法,却是很迷糊的。即使在今天,出版业的自由大胜从前,色情准色情小说已产业化,金瓶梅仍然没有获得公开出版全本的权利。倒是要感谢网络,使我们轻而易举可以接触到它。除了学术网站,很多的色情网站也拿它当号召。可是,我敢保证,即使金瓶梅容易购买的程度,达到红楼梦的水准,它的受众也不能达到红楼梦那么广泛。出于对“淫书”的好奇,把它买回家的人,是很难把它从头看到尾的。纯粹对色情感兴趣的人,看《灯草和尚》之类,坊间流行的“宝贝”“隐私”,甚至日本变态色情小说,一定更容易起兴。金瓶梅毫无疑问是色情小说,但是它不是一般意义上供市民消费的“色情小说”,只有对传统文化有相当认知的人,才能够真正读懂读透它。
其实金瓶梅号称“淫书”,真正淫秽的描写在全书篇幅中只占5%左右而已,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出过一个“洁本”,把这5%删除,它就能比红楼梦还要“干净”。可是估计愿意读《金瓶梅》的人,大抵不愿意读“洁本”,不但是著作完整性遭到破坏的不快,而且,洁本已经魅力大减。因为整本书里面的人,似乎整个人生目的,就是冲着这5%而去的。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是非常生动乃至深刻的,可以说,它直击人性的丑陋和欲望的黑洞。一旦把这些性描写抽去,很多文字就变得莫名其妙。比如前面已经提到的,潘金莲和琴童私通一节,在洁本里面,你看到的是:潘金莲“偷人”,西门庆惩罚了她,打了几鞭子。这不过是豪门里平淡的一幕,你顶多知道潘金莲就是无药可救的淫荡。但是全本就不同,你看到的是西门庆、潘金莲、春梅三个主人公之间很热闹而微妙的一台戏,心理争斗尖锐凌厉,人物性格也呼之欲出,尤其是和前前后后的章节做一个关联,更有回味。
我在网上查阅时,发现网站在正文之外,又加入了“金瓶梅补删”,既然电子版并无删节,又何来“补删”?原来就是把书中的性描写都集中在一处。我不由失笑,可能电子版制作者也发现金瓶梅的色情描写对它的篇幅来说,吸引力很不够,好心的给读者提供“方便”。可是被抽离出来的性描写,也就是一段段性描写而已。只有放到整部书里面,才看得到它的价值。
比如对潘金莲这个人物,我在阅读开头章节的时候,不由对她产生了相当的怜悯。这绝非自命“菩萨”,也不是受了后世女权主义兴起后给她做的翻案文章的影响。而是感到,一开始她其实是有正常人的知觉和感情的,甚至不失天真和感性。(事实上,作者这时候对她性生活的描写也比较有节制)但是她的感情诉求遭到了粗暴拒绝,她的自尊反复遭到践踏,她的安全感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在妻妾成群还有妓女搅乎的大家庭里,她还能够有什么解脱苦闷的方式呢?于是,性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她永远处在强烈饥渴之中,为了争夺性交的机会她不惮于把别人置之死地。你可以看到她在床上的表现越来越狰狞,直到最后可怕的一幕。欲望的黑洞深不见底,最终吞噬了他人,也吞噬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