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涯断肠人

李肆是真的很愤怒,同时也很害怕。还真别小看古人,这种生化袭击的手段都能用得出来。

不过想想也正常,古人早就深通这生化战的要义。当年蒙古西征,将染了鼠疫的尸体丢入守军城池,据说欧洲中世纪的黑鼠疫就源自于此。而将麻风病人当作生化武器这事,也不是绝无仅有。一百多年后的鸦片战争时期,湘军入粤,因为军纪败坏,劫掠地方,恨得当地人将染有麻风的女子送去“慰军”,结果湘军大多染病,安然回乡者十不存一。【1】

“不说的话,我可有的是狠毒手段,收拾你们这些人,我不会有一点怜惜……”

李肆带着杀心的淡淡话语,像是从地底吹出来一般,让盘银铃实实打了一个寒噤。

“是……是劳……”

盘银铃哆嗦着,眼见就要供出幕后主使。

“妹妹!”

后面的盘金铃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喊了出声。

“你一张嘴,可吊着姐妹们几十口家人的命!”

盘银铃不仅闭了嘴,身子也不抖了。

“没谁指着你怜惜!咱们姐妹都是老天舍了的人,早就不知什么叫怜惜了!不是为了家人,也不会出来走这一趟!”

盘金铃哀怨地嘶声喊着。

“只为了家人?难道不为了自己吗?记得没错的话,光亲个嘴,抱一抱,那可不叫过癞。”

李肆这话,让盘金铃顿时语塞。

伸手招呼着这个稍微高个一些的瑶女,李肆确定她才是这帮女子的主事人。盘金铃前后看看,盘银铃还在李肆脚下,她们这船也跑不快,李肆要通告了官府,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咬着牙,盘金铃巍巍走了过来,顺着李肆的手势,将自己的遮面斗笠摘了下来。

年纪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眼眉端庄,如果不是脸颊上端那片麻子般的瘢痕,还真能感觉出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

“你是早过了癞,难怪无所谓了。”

李肆有些意外,这盘金铃身上的麻风已经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些瘢痕而已,怎么还跟其他麻风病人混在一起?

“不要臆测!我……我还是……清白女儿家!”

盘金铃恼怒地低声说着。

“好吧,那么,清白的汉家姑娘,你为什么跟我脚下这排瑶姑娘凑在了一起?”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脚上又开始用力,盘银铃噢地再度呼痛。

盘金铃也是低声一呼,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李肆,居然看出自己不是瑶女,而盘银铃也不是过山瑶,而是排瑶。

“不说口音,你的耳洞还在发炎……哦,发红,是新扩的吧?汉家姑娘的耳洞可没瑶女大,要戴她们的大耳环,还得吃吃苦头。至于我脚下这姑娘的来历,呵呵,排瑶是不会在外面乱晃的。怕露出排瑶身份,外人会更怀疑,不如装作熟瑶。想法是好,可为什么还要习惯性地戴着排瑶的头巾呢?”

李肆平静地作了解说。

“李……肆,你懂得还真是多……”

好半天,盘金铃才收拾好心神,目光复杂地看住了眼前这个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郎。

“你说说看,到底有着什么狠毒手段,也许我们真会怕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盘金铃试探着问。

“刚才那小子其实都说了嘛……”

李肆像是在说午饭该吃什么般的轻松。

“挫骨扬灰!这里就是矿场,炉子里铁都能化,更别说人!化成飞灰飘上天,再跟着雨水落下地。被猪狗牛羊吃了,被草木庄稼吸了,与天地同在,和日月共辉……”

“闭嘴!”

盘金铃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眼瞳里也盈满了水汽,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不管瑶人汉人,都讲入土为安,要当着谁的面说,会在身后如此糟践他,没一个人能安稳得住。

“把你们全塞进炉子里烧了,官老爷屁话都不会说一个,反而会感激我!”

李肆压低了调门,逼视着盘金铃。他这话可不是虚言恫吓,直到民国,广东都还发生过争论,要不要直接将麻风病人集体用枪子“处理”掉。在这明清年代,杀了一群麻风病人,可不会当作一般命案来处理,甚至……不会有案子。

“家人是命,你们也是命,你们丢了命,你们家人未必能保住命!傻姑娘,只给你十秒……息时间考虑!”

李肆没有兴趣跟她继续捉迷藏玩心眼,加重了语气,沉声说着。

“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是谁指使你们到这里来过癞!?”

盘金铃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眼瞳中的那层防线,被李肆投射过来的凛冽目光给骤然穿透。

“我们……就是一群天涯断肠人……”

大滴泪珠滑出眼眶,她低声开口。

英德之西,连江由西向东,有如缠蛟一般扭了一条蜿蜒河道,就在转头那最窄的蛟脖处,一排木栅横江而过,中间的木门刚被拉开,一溜儿大小不等的河船像是出洞的耗子。蜂拥着朝闸门漂去。大的沙船,小的赶缯,船前船后的橹手都憋足了劲地摇着,两侧船舷边的船工也用撑杆死命抵着左右靠近的船,防止对方撞了上来,各船的船工橹手们还用着各色方言高声来回叫骂。几叶舢板正离了那些大船,朝着岸边划去,舢板上不管是穿着“巡”字号褂的兵丁,还是夹着本单的书手,个个都一脸例行公事的饱饭揉肚神色。

就在这木栅之北,一座小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这就是浛洸市,木栅是太平钞关英德分关设在浛洸的一座关口。小镇之外,木栅接岸处,一人负手观望着出关的木船,另一人正微躬着身子,小意地伺立在旁边。

“杨太爷,今早我特意去瞅过,她们正勾搭着矿场那帮泥腿子呢。”

侧边那人虽然刻意佝偻着身体,眼眉间的暴戾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带得瘦小的身影也充盈着凶煞之气。

“我现在只是钞关书吏【2】,不是什么太爷了。”

杨春还穿着那一身黑绸铜钱暗纹袍褂,一边淡淡地说着,一遍用眼角侧瞟着那人。

“瞧太爷这话,就是把我劳二当外人了,不是太爷的照应,我劳二还能活到今天吗?杨太爷就算是白身,别说英德,整个南连韶道的兄弟,也还得当您是话事人呢。”

那劳二不迭地点头哈腰,杨春也满意地嗯了一声。

“也亏你记恩,这事办得若好,我这边正缺门子和快手……”

听到这,劳二的腰折得似乎都快断了。

“太爷放心,此番一定稳稳看住了那帮疯女!”

杨春的闲闲语调骤然转冷。

“若是出了岔子,别说另外那三百两银子拿不到,你和你的兄弟,也别想在这粤北混了,劳两头……”

劳二脑袋点得鸡啄米,一个劲地应着是,接着眉毛一皱,诉起苦来:“太爷,就是这落脚之地……凤田村周围也没什么破庙旧观。那矿场上还有汛兵守着,弟兄们风餐露宿的,吃些苦头倒没什么,就怕露了行藏,坏了太爷的大事。”

杨春也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两眼骤然一亮。

“田心河向西转北处的西岸,有一处河湾,原本还是前明的戎所。废置之后,那里成了一片芦苇荡,离凤田村不过……三四十里地。七八年前,我还跟着汛兵去那清剿过红头贼余孽,现在应是没人了,汛兵巡河也早不理会那里,你们可以在那藏身。”

劳二双眉也是悄然一飞。

别了杨春,劳二匆匆奔向河岸,上了自己的舢板,一个山羊胡子壮汉凑上来问了声:“如何?”

劳二哈哈一笑:“咱们兄弟,总算有了再起之地!”

凤田村,矿场之北的河岸边,盘金铃像是解脱了一般,心如死灰地看住李肆。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姐妹就是这命,要怎么处置,也没话说,当初接下这事,抱的也是赌命的心思,既然命比纸薄,也没什么好怨的。”

冒充过山瑶没犯什么王法,刻意传播麻风恶疾,在大清律上也找不到什么条文惩治。历代防疫措施都只以隔离为限,将不治之症源头“人道毁灭”的做法,从未见诸文字。可她们是让人闻之色变的麻风病人,只要李肆将这帮麻风女子报上去,她们这一船女子就成了囚徒。官府厚道一些,找处住所圈起来,送些粮食,计划着能尽早埋尸。腹黑一些,驱赶到荒野之处,任其自生自灭,最终报个病死就好。厚道还是腹黑,就看官老爷脾性心情,而此处的李朱绶,显然不是尊菩萨。

李肆捏着下巴沉思,报官倒是稳妥的做法,但他却没什么收益……也撼动不了那缩在幕后的敌人。

“山匪……”

真没想到,李肆刚刚在书上看到的东西,这么快就在自己身边发生了。

【1:湘军被麻风女整得全军覆没,这只是传说,事情估计还是有,只是规模没那么大。】

【2:钞关上设监督,分关及关口设委员,书吏是在他们之下的管理人员,就和州县胥吏一样,多是世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