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不知是佛寺还是道观的地方休息下,等那小子自己迎出来!”
一匹枣红骏马带着人声冲上山腰,在连接教学楼的盘山道上奔着,片刻间就冲到了李范二人身前。
李肆皱眉,下意识地就捏住腰间的枪柄,听嗓音又是个少女,看这马异常神骏,也该是西洋种,该不会是……真要是的话,这马就可惜了。
眼见前方两人挡道,马上骑士反应奇快,缰绳一拉,骏马斜转,前身人立。马嘶声里,一头漆黑秀发抛洒而开,马鞍上的人却跟马似乎黏在了一起,没见有丝毫惊马荡动的异状。
“小子!没见马奔么?不要命了!?”
马儿还在甩蹄子晃脑袋地撒气,那骑士一边安抚着马儿,一边朝李肆这边看来。月眉倒竖,杏眼横飞,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男装,长发随意挽着马尾,倒有一番爽丽的风姿。
只是这语气就显得太蛮横了,若是换着一个男人这般叫唤,李肆可不会将手从枪柄上挪开。
“你……”
多半就是她了,李肆暗自想着,正待出声训斥,却见那少女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之前的跋扈骤然消散,俏脸涌上一层又惊又喜的兴奋,眼波盈盈,两颊飞魅,还带着三分再明显不过的羞意。
这……莫非是个花痴?或者是自己开了桃花光环?
李肆一头雾水,却也心中窃喜,看来自己魅力见涨啊。
等等……
接着他感觉不对了,这女子的眼神,方向不太对吧。
侧头一看,李肆暗翻白眼,感情范晋正跟人家眼眉相对,情愫互传呢。
“范秀才!?”
那少女终于含羞带怯地叫开了,范晋打了一个哆嗦,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拔腿就逃。
“哎!你!”
少女拨马就要追,李肆拦住了,这妹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是谁!?”
少女很不客气地冷声问着,就在这时候,后面有几匹马也跟了上来,接着又是哗啦啦的脚步声,该是司卫追了过来。
“我叫李肆,此处的主人,李庄的庄主。”
李肆可没心思绕圈子,这话出口,少女眉毛再度挑了起来。
“就是你!?居然敢逼着秀妹妹嫁你,连蝇头小官都不是,你好大的胆子!我来就是告诉你,不赶紧推了安家的婚事,把秀妹妹再送回广州,可要小心你那人头落地!”
虽然人不是,可事情却还是,李肆也笑了,耸肩摊手:“然后呢?”
少女脸色涨红:“你可别当我在开玩笑!我爹爹可是广州将军!”
哦……
李肆明白了,之前就听说安家跟广州将军有关系,想必这私闺情谊也是其中一桩吧。
“知道深浅了吧,还不赶紧去跟秀妹妹赔罪!瞧你那文不文武不武的别扭样,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这少女该是跋扈惯了,出口就伤人。
李肆耐性好,没再理她,伸手招呼跟过来的于汉翼,“赶紧去通知韶州镇,白大人不在,就把镇标千总以上的总爷都请来。再去英德县衙,李知县不在,就把典史什么的,凡是官爷也都请来。哦,还有啊,行船去韶州,请韶州知府大人赶紧过来面谒……”
这一连串招呼让少女呆住,这是要干什么?
“广州将军管大人的千金来了英德,这可是大事啊,英德乃至韶州的文武官爷们不招待好,那可是大大的失礼!”
李肆这话让少女顿时惶乱起来,连连摆手:“不……不准去!”
这一点就是康熙乃至雍正朝的好处了,在康雍乾这个时代,清廷鉴于顺治年间,驻防八旗在地方为祸颇深,惹得四处变乱不已,所以基本不让驻防八旗插手地方军政。就拿之前的杨春之乱来说,总督和提督的行动,都没跟广州将军打什么招呼,直到事情结束了,才在官面上给他的将军衙门送一份咨情行文,也是备着他在奏折里提上一笔,并没有官面上的管辖来往。
为了“满汉合一”,为了朝廷颜面,更为了慑服四方,各地驻防将军都统的管辖事务都有严格限定。直到满清后期,他们才得以插手当地治安和军务,其他时候,都是当着样子货。他们的真正作用,就是充当武力震慑地方的最后一道防线,此外还要给皇帝当耳目,奏报当地的军政民情。
这会李肆要将管源忠女儿出外乱晃的事大肆渲染,虽然算不上什么罪过,管源忠的面子可就搂不住了。
这少女也该受过父亲提点,听到李肆这话,顿时知道了厉害。
“你这……狡诈小子!”
见李肆微笑着摇手,示意前话不作数,她愤愤地咬牙,似乎还想在颜面上站稳,李肆又开口了。
“我不过是无知乡人,广州将军的千金,好大的来头,就不知是真是假。要知道……去年有人假冒钦差大人的家人,在咱们这英德,可也没得了好下场。”
说到这,少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旧事她也有所耳闻,她父亲手下的几个兵就是在英德无声无息地没了,甚至都没人敢查。
“小玉……别乱来,当心回去你爹爹数落你。”
另一个女声冒了出来,后一匹洋马踱步上来,目光透过面纱射来,李肆感应到了一股复杂之极的心绪。
有了旁人当台阶,这个管小玉冷哼一声,再无言语。李肆也没再理她,看向后方马上那个窈窕身影,这才是正主,安家的九小姐,闺名九秀。
“既然都是我的人了,就更该守我的规矩,下马。”
李肆淡淡说着,那安小姐愣了一下,乖乖地下了马。那管小玉横眉怒眼地看过来,接到的却是李肆沉冷的目光,微微弯起的嘴角,像是含着两排刀锋,之前说过的话语流过心间,管小玉只觉一股凉意滚过。
正在踌躇不定,自己是不是也要下马,李肆忽然说道:“我是范秀才的东主,你要找他说话吗?”
这话意思就深了,可管小玉在这事上似乎本就有深深心事,当下就听懂了,心中那凉意顿时化作暖意,也乖乖地下了马。
“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花痴官二代……”
李肆这么品评着管小玉,接着看向她身后那个身影,暗自摇头。
“而那个富二代……暂时没兴趣料理。”
李肆所谓的“没兴趣料理”,意思如字面一样,吩咐手下将这安家送亲的队伍安顿后,连那安九秀都没再见一面,就直接回了鸡冠山司卫营地。已是黄昏,正见严三娘裹着一层金光下山,李肆微微笑着,心中暖意荡漾。
“这是……”
严三娘有些受不住李肆的目光,正要羞嗔,目光却被一大堆书牵了过去,头一本就是《孙子兵法》。
“学武和学枪炮都一样,不过是十人百人敌,要知兵,才能有万人敌的本事。可要知兵,就得从头学起。三娘,你该知道我舍不得让你上阵杀敌,所以,你多学学兵事,当一个……羽扇纶巾的女军师也好,一句话掌握千万人性命的女将军也好,都随你。”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严三娘的俏脸因喜悦而晕红,心想军师和将军能读书读出来那就邪门了,老婆你就当个纸上谈兵的参谋吧。
“那你……”
严三娘抱着书,满足之余,看到了李肆那边的一堆书。
“你读书为的是当女将军,我读书为的是考秀才……”
李肆笑嘻嘻地说着。
“这一个月,咱们夫妻双双把书念。”
李庄的内堡外新起了一栋富丽堂皇的木楼,这座“品涛楼”是代替听涛楼来当迎宾处的,此刻在贵宾厅里,刘兴纯正向依旧罩着面纱的安家小姐交代着。
“总司这段时间有急务,没办法脱身,总司和安家的事务,就由在下安排。”
接着刘兴纯就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清了清嗓子,开始一项项念了起来。这是李肆列出的跟安家合作的新条款。归纳起来就是一点,两家各出份子组建一家粤璃堂,经营管理都由李肆这边负责,安家出人监管账目,坐收利润即可。
“我……我进李家的门,就换来这样的东西?不说玻璃料的制法,至少玻璃品的制法,总该给我们安家吧?李家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笑话?这绝对不行!看来我得告辞了!”
安家九小姐带着面纱,脸色看不出来,可胸脯距离的起伏,足以显露她的愤懑和不满。
“安小姐,天下人笑不笑话在下不清楚,总司还顾念着和安家有一段缘分,湘璃堂的东西才没进广东。如今北江在我家东主手里,他一开口,安家的安合堂还能不能做生意,这就难说了。”
刘兴纯笑吟吟地说出了赤裸裸的威胁,在他看来,安家其实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李肆也给了他足够宽裕的授权,底线就是……压服安家,否则这生意宁可不做。
“他……他之前已经说了,我是他的人了,怎还会这般行事!?”
安家小姐更是恼怒,之前在那庄学里,李肆可是直接把她当自家女人呼喝。
“那个……我也是总司的人,这跟怎么行事也没关系。”
刘兴纯人畜无害地笑着,安小姐却是脑子微微发晕,什么意思?还没准备迎她进门?
“总司安排安小姐先去教教女学,至于能不能进李家的门,这得看安家是不是愿意和我们携手共进。”
话语渐渐缥缈,安九秀只觉胸口郁涨欲裂,把自己丢去女学当教书姑子?看来之前安六和安小凤的话真是一点不离谱,这李肆,就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的狠。
“你们总司觉得,这样的条件,我能接受?安家能接受?”
她艰辛地抗争着。
“安小姐,你尽可再回广州。”
刘兴纯已经没了继续深谈的兴致。
“时不我待啊……”
父亲的话语在耳边回荡着,压得安九秀的心志也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好……就这么办吧。”
她木然开口道。
等刘兴纯退下,厅里只剩下她一人,安九秀摘下了面纱,一张如玉娇颜顿时显露,眉如新月,目似深潭,一股江南水乡才有的精致气息深深镌着,让她直如绝世名家手下的画中仙。
“这般看不起我安家,看不起我,是硬逼着我当妲己吗……”
她咬着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口,恨恨地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