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头和人影左右坠落,一抹红底碧蓝之色卷跃而上,直到一条洁白丝巾激射而出,将下坠之人拦腰缠住,众人才看清那艳色居然是位红裙丽人。却见那丝巾柔柔一带,银光堂的狮头人被这么一拉,急坠而下的身体骤然缓住。
围观的数百人都张开了嘴,正要将一声‘好!”叫出来,却见力道荡回,银光堂的狮身一阵荡动,眼见要被狮头人压得垮散,喝彩都被硬生生掐住。
丝巾自莹玉般手掌脱开,那狮头人从两三尺高处落下,稳稳站地,可再没人注意他,包括他自己,都急切地抬头看去。丽人翩跹,借着这回荡之力,腰身一转,不仅稳住了银光堂的狮身,还转手捞住了即将落地的狮头。
“好——!”这一声喝彩被实实压过,终于在人群中爆出,合着丽人几步踏上狮身,将狮头再度高高仰起的身姿,显得格外昂扬。
“哟!哪家的小娘子,居然要替银光堂出头!?”
“这身手可不一般,不知是哪位大师傅的高徒?”
见着两头狮子再度相对,围观者们纷纷扬扬地议论出声。
“锣鼓!锣鼓呢!?”
接着众人才醒觉居然没了乐声,越来时锣鼓师傅也都被刚才那一幕给镇住,都忘了继续吹打。
喧嚣乐声里,狮头再度左右摇晃,朝着空中那青礼作势欲扑。李肆是又担心又心疼,他这三娘真是憋坏了,现在居然玩得兴起,直接跑去舞起狮子来,只希望不会出什么事。
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刚这么想着,就听又一阵惊呼声响起,还夹杂着一些骂声,定睛一看,李肆也不由怒冲百会。那圆鼎堂的狮头人直愣愣地用狮头朝严三娘顶着的狮头撞去,隐隐还能见有握着拳头的手臂从狮头里伸出,径直击向严三娘。
狮头一伸一缩,严三娘将这连撞带砸的逼压轻巧避开,身影长起,手臂高举,就要摘到青礼。那圆鼎堂的狮头一下扑空,狮身也再度摇晃起来,眼见要失去了平衡,下面正骂着的众人也都幸灾乐祸地哧哧笑了,谁让你猴急来着?
可猴子很快变成了狗,圆鼎堂的狮头人眼见再难稳住,机会已失,竟然狗急跳墙了,干脆带着狮头,合身扑向严三娘。李肆在下面第一反应就是握住了腰间的月雷铳,频频犯规就不说了,现在居然敢对严三娘动手!?
他没来得及拔出枪,周围众人也没来得及惊呼,严三娘的狮头微微一侧,像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圆鼎堂的狮头被咚的一下撞开,而她也借着这一撞身形再是一拔,半空竹竿荡动,狮头缩回时,那青礼已然进了狮嘴。
咚隆一阵闷响,圆鼎堂的狮子垮在地上,还伴着乱七八糟的呼痛声。众人连个鄙夷的眼神都不愿递过去,就瞅着银光堂的狮头猛拍巴掌,喝彩声不绝,顿时又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者。
银光堂狮子落下,红纸包带着一根白菜抛起,砸在了原本的狮头人身上,这个年轻小伙还在一边傻愣愣看着。等到狮头摘下,严三娘的身影清晰展露,头上的牡丹帽带着面纱,也被狮头撩开,一张充盈着活力的绝美面容再难遮掩,周遭那如潮的欢呼声顿时止住,现场静得只剩下圆鼎堂那拨人的痛哼声。
“看来你又能多一个称号了,该叫什么呢,醒狮仙子?”
李肆一把将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动荡,还准备像以前在川滇大山脚下卖艺那般,来趟谢幕拳脚的严三娘拉走。
“我……我就是瞧着那圆鼎堂的人太无耻,是不是做错了?”
这时候她终于清醒过来了,本因一番剧烈运动而粉嫩无比的脸颊更是红霞飞舞。
“仙子留步!”
“神女别走!”
见严三娘被人拉走,围观众人也清醒过来,伸着脖子踮着脚地打量加呼喊。舞狮采青见得多了,什么时候见过不管是身手还是相貌,都不似凡人的仙女来采青?
“嘿嘿!这小子是谁?胆敢唐突仙子!?”
“别遮着了,让仙女跟大家说说话,谢个场嘛!”
人声如潮,再被性燥的莽汉牵着,无数人就朝李肆这边涌过来。严三娘赶紧遮上面纱,她不是怕再被别人瞧见,而是准备挡住李肆要投射过来的埋怨目光。
手被李肆挡住,他停下脚步,看向严三娘,微微笑着摇头:“你没做错,这本该就是你扬名之地,而且……”
大群人涌过来,还有银光堂的狮队,一脸感激而又热切地呼喊着:“请仙子留名!”
严三娘的心神已经从刚才的冲动中清醒,正自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多半坏了李肆的大事,刚才他那话更是没听明白。却不想李肆手臂一揽,将她紧紧侧拥入怀。
沉静地看向众人,李肆朗声道:“英德李肆、严咏春!你们记好了!”
转过身,这时李肆才对严三娘说出下半句:“这才是我的三娘。”
严三娘本已羞得想挣开他,被这话里的浓浓暖意裹住,腰身蓄起的力气顿时融化,手臂回抱住李肆,再无言语。
“李肆!?”
“好大口气!好大……架子!”
“好大艳福……”
人潮被李肆刚才那一句通名挡住,直到于汉翼一行遮住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众人这才纷杂出声。
“哟!英德的李肆,不就是李北江么!?”
终于有人醒悟出声,片刻后,人潮崩解为粒粒冷沙,朝着四方散去,隐约还能听到“大人物就是不一样”之类的感慨。
“严咏春……”
银光堂的狮队里,那个年轻狮头人摸着手里的红包,跟着伙伴们朝远处的身影齐齐拱手深鞠。
“李肆……”
跟着人潮退去的另一支狮队里,那个被旁人扶着,正痛呼不已的狮头人,咬牙切齿地念着。
一场小采青,不过是小节而已,除开领略了三娘的摄人身姿之外,李肆再没放在心上。接下来的两三天,由梁焕牵线,再跟几个铁行老板见面商谈之后,沉沉的郁闷也将这抹亮色压进了心底深处。
事情还是没有一点进展,有本就不愿多事的,得过且过赚钱就好,毕竟有风险。也有动了心,但被官府压着,不敢妄动的,他们的铁行,每一炉的炉号都要报到巡抚那,而每一炉的炉工所组的保甲要报到总督那,如果图谋新局,督抚那边太难过关。还有的是不信李肆能靠一连串机械作成浑圆钢球的,总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总而言之,李肆对铁行的打算,也像是痴人说梦。
靠着彭先仲在广州的影响,以及梁焕的说合,李肆的唯一收获是,铁行的东主们答应在铁行会馆开一次大会,由李肆做最后一次努力。
“我们这轴承,因为是用钢做的,不仅耐用、平稳、无声,还毛病少,往常那些车子两三月就得去修,甚至去换车轴,用上钢轴承,三五年都不会坏!”
彭先仲一边说着一边招手,一个随从将一个桌子推了过来,只见这桌子下面只有四个小轮子,行在平地上只有微微低沉的嗡响。而桌子上的水杯也仅仅轻轻晃动。
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彭先仲继续他的演讲。
“这轴承的用处,单说车子。只是旧的二轮车子,光南方就不下百万架。每架两年换一次轴承,算下来一年就是百万个轴承的需求。每个轴承耗钢二两,钢量就是十三四万斤。再算人工,如果用上机械,一人一天能出至少三五十个,加上钢料的人工,三五百人即可作出这般生意。粗略算算,钢本、地本、人工、机械摊销和其他杂项,加起来绝不会超过十万两银子。而每个轴承只卖四钱银子,一年也都能成四十万两银子的大事业!”
在他身边还有一座木架,每说一个重点,都有一个随从哗啦一声翻起一张画,将他说的重点,以数字和图画清晰无比地描绘出来,三四十个铁行的成员看得颇为新奇,也听得很是心动。
“而这轴承,何止是牛马车才用?磨坊的石磨、织工的纺车、铁矿碎石、染料碎靛、稻米打谷,只要能转的东西,用上钢轴承,都会省力耐用,算上这些,一年何止百万的量!就这轴承,我们佛山,就能做出百万两银子来!”
彭先仲用着激昂的语气,将一幕跌宕人心的画卷生动地摆在了铁行东主的眼前。
“百万两银子!百万两,各位东主,你们要卖多少铁锅铁线,要用上多少工匠,才能做到一百万两的生意!?如今只需要不到千人的工匠,再购进我们青田公司的机械,一整套手艺,我们都可以教授。四十位东主,每人出一些工匠,一些本钱,和我们总司携手建起一个轴承行,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
彭先仲铿锵有力地说完,余音回荡间,会馆里的铁行东主们不少都眼冒金光,嘴巴微张,似乎就要大喊算我一个了。可面面相觑间,却又被一层厚重的无奈压住。
坐在后面的李肆皱眉,他没指望靠彭先仲的一番演示和煽动,就能得到热烈的回应,但像现在这样,一个个噤若寒蝉的情况,却远远出乎他的预料。前景也说清了,成本也算明了,不用机械,不上生产线就做不出钢轴承的原理他们也都明白了,这可是至少百分之百的利润啊,怎么这些东主,身上揣着的资本血性就这么羸弱呢?至少得有人站出来把困难到底在哪里挑明吧。
李肆要争取到这次鼓动铁行东主的机会,并不为办成事情,而是想看看事情的难点到底在什么方向上,单对单的交谈,交情不够,难以深入,只有在这种赤裸裸的利益冲击下,才能将阻碍资本的礁石显露出来。
可现在这情形,事情好像不止是资本和利益这么简单。
“百万两啊……呵呵……百万两,好大的生意!李北江,你在这吆喝百万两的生意,却连我家主子的年礼都不上心,你是不是真忘了,到底是谁给了你赚钱的机会?”
一个阴冷的声音出现,带起的一股寒风吹遍大厅,铁行的东主们都缩起脖子弯着腰,朝来人恭谨地作揖。
彭先仲附耳低声说了这人的来历,李肆眼瞳紧缩,难怪……
“我家主子说了,他人虽然在江南,可一颗心却在为着万岁爷四处奔走。此前觉得你李肆还会做事,给你机会,让你代管太平关和遇仙桥关的关会,却不曾想,你宁可朝其他人大撒银子,对我家主子,却没一点特别的表示。这养狗么,指望的可不是为着其他人捉兔子。”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胖子悠悠出现,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豪商。
“更不是让它脱了缰,跑到野地自己刨食。百万两,哈哈……胆子不要太大,这佛山你也敢动心思?就不怕我家主子在奏折里提上十来个字,让你即便揣着百万两银子,也能转瞬成了坟头上飘起的黄纸!?”
小胖子瞧着李肆的鄙夷眼神就像是瞧着一只狗,李肆冷冷回望着他,也是在看一只狗。
这人是正儿八经的狗,苏州织造李煦的家人,姓吉,名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