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内堡挤满了人,却又像是一座空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林大树这些话给抓出了身体,就在半空中悠悠晃着,直到一个老道士举着一根什么东西出现,这才让大家魂魄归位。
那是翼鸣老道,他正摇头嘿嘿笑着,满脸的泪。
“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还以为这个秘密会被老道我带进土里。”
老道分开人群,走到台阶上,将那根长竿子立在地上,众人这才看清,是一面裹起来的旗帜。呼的一声,老道将旗帜展开,陈旧的肃白大旗上,字字如刀,在众人心头刻着。
“大明忠贞营淮侯刘”
忠贞营!
这个名字如闪电一般,将李肆前世的记忆碎片劈了出来,李自成在九宫山遇难,大顺覆灭,夫人高氏和侄子李过带着西路军从陕北南下,跟南明重臣堵胤锡达成联合抗清的协议,这支李自成的家底队伍被改编为忠贞营。
可李肆就只知道这么多,忠贞营一路在湘滇徘徊,后来汇合其他顺军余部撤到夔东,有了所谓的“夔东十三家”。五十年前,李过的养子李来亨在夔东战死,夔东十三家覆灭。这跟他李肆,不,李四的老爹李追有什么关系?
这事估计说来话长,可李肆以前的一些疑惑却是有了答案,比如说,凤田村和刘村这一带,人们的口音用词都很怪异,比如还把妻子叫“婆姨”,而关蒄……
原来关蒄是个正宗的米脂婆姨啊,就是有点返祖现象,显了党项先祖的血脉,跟李自成一样。
“老道我的爹是大顺淮侯,大明忠贞营副将刘国昌!而老道我的本名,还在三十年前韶州府衙的兵房文档上记着!就叫刘一命!我娘随着我爹退入韶州,跟清军作战时生下的我。那时候根本没指望我能活着,就盼着老天或许会发发慈悲,留我一命……”
听到这,李肆叹气,以前的玩笑话居然不是玩笑,翼鸣老道,真的叫“留一命”。
“四哥儿的老爹李追,其实是我表兄。”
老道转回了正题,这话又解答了李肆一个疑惑,关叔田叔都说过,自己和他们其实是平辈。
“李追的娘,是我小姑,嫁了李赤心。我爹本是为李赤心打前站,所以也带着她……”
听到这,李肆心神再度恍惚,这事没听说过呀,李赤心就是李过,不是只有个养子李来亨么?而且……好吧,真记不得历史记载里,李赤心的老婆是谁了,明末清初那段历史太乱,涉及到大顺和南明的更乱。
“果真是闯王之后!”
“就知道四哥儿不是寻常人!”
“就跟闯王一样,是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一些庄民都嚷嚷了起来,李肆眉头紧紧皱起,这方向……可不是他想要的。接着他看向翼鸣老道,心想是不是这老道故意把他扯到李自成身上,为他再打一层光鲜的粉,好摄住庄民,甚至为起事扬名?
看来即便是造反,人心也都各不相同呢,李肆慨叹道。
“咱们凤田村,是当年忠贞营刘侯的匠户营,刘村呢,不是刘侯的亲兵,就是辎重营的工匠,以前都是响当当的大顺军!”
林大树把两村的背景也抖搂出来,李肆也才释然,怪不得凤田村铁匠多,刘村人关系广,都是有原因的。
李肆看向段宏时,老头也皱着眉,感受到了李肆的目光,他缓缓开口,将一段繁杂难明的历史娓娓道来。
“六十四年前,也就是永历四年,顺治七年,尚可喜、耿继茂攻广州。永历朝派李元胤、杜永和与陈邦傅等将援广州。忠贞营此时入了广西,和永历朝商定也出兵援粤,其实是想从韶州北回湖南,因为他们在广西无处可依,粮饷不济。”
“南明那几将分属东勋西勋,原本不合,对忠贞营这股外人更是排挤,就怕忠贞营在广东占住地盘。高一功和李赤心派淮侯刘国昌先行,军至三水时,李元胤等将报说刘国昌反,实情如何,不可而知。”
“淮侯北退入韶州,就在这英德乳源阳山一带与清兵周旋,顺治八年,清军突袭龙溪,败淮侯大队。淮侯退入长溪山,后不知所踪,这些都是为师在韶州兵房旧档里看到的记述。而淮侯残部……就在黄寨都这片僻壤安顿下来,化军为民了。”
段宏时看着旗下的翼鸣老道,微微摇头:“这老道少时受淮侯亲兵训导,不忘身家之仇,壮年时还跟一些不肯化民的忠贞营遗部四下作乱,被官府通缉。韶州所谓的‘白头贼’、‘白毡贼’,说的就是他们。”
大顺军就是戴白毡,所以叫白毡贼,而所谓的“红毡贼”,该是那些以明军遗部自居的盗匪。
李肆直接问:“老师,难道我还真是那李赤心之后?”
段宏时摇头:“此事……我怎知真假?就只从翼鸣老道那听来的,你父李追的母亲是淮侯妹妹,这事该不是假的。”
李肆哑然,怔怔地看向也在发怔的刘兴纯,这家伙……算起来还跟他是表亲呢。
“闯王!好啊,就用这个名头!”
严三娘拍手笑着,她很开心,一是就要反了,二是自家的男人还是闯王之后,闯王……多大的英雄啊。
李肆看向兴奋的严三娘,微微摇头,严三娘见着他神色不对,很乖巧地停下了鼓掌,脑袋也耷拉下来,心想自己说了什么错话?闯王……对呢,他想要的可不是闯而已啊。
伸臂止住了正喧嚣起来的庄人,李肆接过翼鸣老道手里的旗帜,众人都以为他要高高扬起,接下这闯王的名号,他却抚着污迹斑斑的旗面,沉思不语。
“这旗帜,六十多年了,上面的血早就干透。”
许久之后,李肆才缓缓开口,没了之前的激昂,带着一股深沉的悲哀。
“上面写着的是大明副将,而淮侯是大顺的爵号,这血,是归大明,还是大顺?”
李肆的问题,翼鸣老道和林大树都是一怔,这可难以回答。
再踩了踩地,李肆叹气:“这大地之下,单只广东,就埋了百万忠魂烈骨,他们的英灵归谁?”
这有些缥缈了,数千人都呆呆地看着。
“他们都归于上天!”
他猛然粗着脖子,怒吼出声。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得富贵,带着你们明心志,承的是上天之恩!不是闯王的恩,不是大明的恩,不是所有已经被上天埋入尘土之物的恩!”
李肆看向司卫们,原本整齐的队伍,也因闯王之名而产生了些微混乱,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这跟总司平常的教导,甚至天刑社的东西差得太多,难道总司终究只是要当闯王?
“我李肆,天降而来,带着你们,是为谁为战!?为你!为我!为他!为上天!”
他手指着司卫们,挨个点着,就像是一只大鼓,带着轰鸣的震颤,将他们原本有些涣散的心志聚拢,原本的疑惑和阴霾也都同时消散。
“不是让你们的血,再归什么闯王,再归什么大明,而是归于自己!归于我,李肆!再归于上天!”
李肆伸臂向天,神态无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无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戏,他可不能将闯王一词传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么闯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对李自成没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末世里彻头彻尾的搅史棍,没有什么建树,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精神,狼一般的反抗精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郑一样,过往的历史包袱,他都必须丢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号,聚起仇恨来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这里是李自成,香港八郑是台湾郑家,南方的是南明,未来还可用的有很多,闯王的名号带给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敌忾,而是血腥的记忆。
所以他很早就有认识,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为仇恨无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却必须有人心支撑,否则没有骨架,风吹就倒,这就是所谓的“大义”。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义又是什么?
说到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发自肺腑,他的大义,就是上天之道。
这一声沉喝,将闯王一词如轻烟般吹散,庄人们从闯王所带起的纷杂记忆中清醒过来,对啊,闯王,那毕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所经历的,跟闯王所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我跟闯王无关……”
李肆收臂回胸,话音放轻了,可语意里的坚决和笃定,让众人都觉他在说着铁打……不,钢锻的事实。
“我不是闯王之后,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众人都信了,四哥儿是个神仙,他说得这么清楚,那看来真不是闯王之后。
坝子里的气息,再度回来早前那般模样,人人凝重,可心胸却满满的。
“老道,这旗帜,你好好收着吧……”
李肆将旗帜又裹了起来,递还给翼鸣老道。
“他们已经做得太多,让他们的英灵好好安息。我们这些后辈,就奉上香火,祭奠他们的生养之恩,延续他们的血脉就好。后面的事情,后面的历史,再跟他们无关。”
翼鸣老道长声慨叹,颤巍巍地接过了旗帜,沉沉点头,再无言语。
“反不反,怎么反,诸位不要着急,也不要担心。农人种田,工匠冶铁,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职。司卫的职责是什么?就是保护大家的财产,保护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会带着他们,永远挡在你们身前!”
李肆以简练的结束语,宣布集会结束,同时也传出了清晰的信号,让所有庄人不得对外谈论此事。当然,几千人的集会,怎么也难保泄密,但利弊相衡,利处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胤禛和官府的重压时,他的后院不会冒起大火。至于审查保密的事,就让于汉翼把他的怒火用在这上面好了。
内堡的听涛楼里,接着又开了高层的秘密会议。在这会上,李肆就没必要摆出那神棍模样了,他拍着桌子,铁青着脸问翼鸣老道和林大树,关于自己是李闯之后的话,到底是编的,还是猜的。他们一通搅和,差点坏了李肆的整个大局。
“我是听我爹说的,我爹……听刘叔说的。”
林大树很心虚,因为李肆要他指着上天发誓,证明他那些话的真假。果不其然,消息的根源就在翼鸣老道身上。
李肆也没指责林大树,这人就因为这个传言,一直对自己忠心,可现在去掉那层传言,忠心也是不会变的了,毕竟眼界和经历已非以前那个憨实农人。刚才出来宣扬闯王之后,不过是没理解错到李肆的方向,就只想着帮李肆收拢人心。
接着李肆“审讯”起翼鸣老道刘一命,刚才说话太多,口太渴,李肆端起了茶杯,放缓了语气,朝翼鸣老道点头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翼鸣老道纠结了好一阵,脸色青白变幻不定,周围关田等人都抱着胳膊,朝他虎视眈眈,段宏时也给他摆了一张冷脸,这才意识到,要再有顾忌,不吐露实情,自己可真是交代不过去,不得不长叹了一声。
“你的爷爷……真可能是李赤心。”
李肆刚咕嘟吞下一口茶水,差点被这话噎住,什么叫……可能?
“但也可能是李元胤……”
然后李肆猛烈咳嗽,严三娘拍背,关蒄揉胸,才让李肆缓了过来。
这个李元胤自然不如李赤心出名,可也是位忠烈。本是李成栋的养子,忠心南明,在广东肇庆抵抗清军,最终兵败自杀。
翼鸣老道没停口,再丢出了一句,让又喝水顺气的李肆终于扑哧喷了出来。
“还有可能是李定国……”
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肆额头青烟直冒,这也可能那也可能,难不成他奶奶是逢李就上的主?
“忠贞营入广西的时候,境况很艰难,我爹为忠贞营的前途,让你奶奶笼络南明大将。李定国那会也从贵州到了广西,我爹也……也献过你奶奶,所以……很难说。”
翼鸣老道脸皱得跟霜打的茄子,怪不得会如此尴尬呢,这可真不是好名声。得亏李肆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还没那么强烈,不然肯定也是听不下去。
“我爹说,你奶奶怀着你爹时,只说是姓李的,而她接触的人里,姓李的大将也就这两个,所以都有可能。同时呢,李赤心和你奶奶也有染,要知道,你奶奶可真是个美人……”
“好了,闭嘴!”
老道越说越豁然,李肆却听不下去了,他这位奶奶,还真是一个长袖善舞的尤物,一个为了族群奉献身体的“政妓”,一个让人无法不肃然起敬的奇女子,可这也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哀,那个乱世的无奈。
“反正……我不是李闯之后!”
最好是李定国,李肆这么想着,可这真相,自然是再没办法找出来了。
“解决”了自己的身份问题,李肆又看向段宏时。
“老师,你呢?”
李肆记起很早之前,两人交心合出一个反字的情形,那时候试探根底,段宏时开玩笑说自己是前明宗室,他则回应说自己是李自成之后,这可真是一语成“谶”……现在看来,当时段宏时难道不是在开玩笑?
“这个……你就去问上天好了。”
段宏时神神秘秘地说着,可李肆却是叹气,果然如此!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
李肆看了看这一屋子的要员,心说他天降而下的地方,本就是一座反贼窝子。
话又说回来,追溯六七十年而上,除了关外,何处没有反清之人?何处没有清鞑所造的冤魂?
“我李肆……就是要将这断续的血脉,重新连接起来!”
他沉沉地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