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德浛洸,连江北岸,一座灰扑扑如巨石山的建筑俯视江面,还有一圈棱角参差的石墙护在外面,两三丈高的石墙上,扛着火枪的兵丁正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这是三江票行的本部银库,建筑第一层的宽敞大厅里,正挤满了手持汇票,叫嚷着提银的人。
“六千两?请到贵宾服务区……”
伙计礼貌地将一个该是掌柜的客人劝走,而那掌柜下到地下一层的“贵宾区”时,却被两个司卫夹着继续朝下走。
那掌柜魂不附体,还以为是要被处理了。他们商人消息灵通,知道四阿哥要来广东处置工商事,这三江票行的存续已经成了问题,赶紧将汇票带来英德提现。想着李三江做生意素来讲信誉,而且银子也不多,应该是能拿得到手的,可没想到李肆这么凶狠,径直把他给绑了!?
到了地下二层,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里已经聚起了好几十号人,甚至还发现了湖南隆兴堂的韩掌柜和聚盛行的于掌柜,这两个堂号跟三江票行的关系可不浅,不,该说是跟李肆的关系都不浅,还是三江商会的核心成员,怎么也被绑了?
“冯掌柜啊,别担心,三江票行是要给咱们这些大户一个交代,现在正在聚人呢。”
韩掌柜温言劝着这个神色惊惶的掌柜。
“咱们跟李肆打交道的时候,他还只是李半县呢。我看得准,他历来讲规矩,要银子,肯定是有的。”
于掌柜捻着胡子说道,两年前,这韩于二人还跟着春晖堂的陈通泰一起见识了浛洸钞关的变迁,就在不远处的江面上,陈通泰的湖南船还差点被炮轰了。后来他们的堂号都跟着李肆一路发财,现在已然跻身湖南头等商号之列,而那个春晖堂的陈通泰,很早就在韶州城的大街厕所里通泰了。
世事变迁,当三江票行骤然面临危局时,于韩二人更多是好奇,想看看李肆到底能出什么牌,当然也是在想着能尽量出点力。和其他商号不同,他们跟李肆的关系,不仅商货银流融在了一起,甚至人都融在了一起,三江商行的不少掌柜伙计,都在南面的李庄商学就读。
“希望李三江有震得住场子的手段。”
于韩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戚戚。三江票行的存银还是其次,有多少取多少就好,毕竟这汇票不是前朝的宝钞,而是实打实的多少银子多少票。但三江投资……要强自撤银,李肆这边的诸多产业,估计会难以周转。佛山和东莞的不少产业,都是靠三江投资的银子在维持,这点他们很清楚,因为他们的堂号在那些产业里也有份子。
人一个个被请下来,这地下三层也是个宽阔大厅,还有通风的管道,丝毫不觉气闷,墙边还有座椅,百多人或坐或站,有惶急有麻木。等一行人匆匆下来时,这些人都聚了过来,高声吵嚷,眼见场面就要混乱。
“各位少安毋躁,银子,有的是,请各位到这里来,只是给大家通报一件大事。”
说话的是顾希夷,青田公司商关部的主事,三江票行的总掌柜,这两三年来,手掌间银流来往越来越粗壮,涉及的领域也越来越精深,让这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言语沉凝,气度过人。他站到了大厅深处的一处台子上,背面是被厚重绒幕遮着的墙。
顾希夷开口,喧闹声也渐渐停止。当然,大家也更关心眼下这般局势,李三江究竟对他们商人有什么交代。
“我们总司正式宣布,组建南洋公司!”
接着顾希夷的话让所有人呆住,于韩二人也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这……是哪跟哪啊?
“南洋公司将承揽南洋所有商货往来,玉石、香料、象牙、檀木、铜铅锡、稻米等等,无所不包,而各类商货,都需要在座诸位分包,销往海内各地。总司议定,分包权只给愿意鼎力支持我们的商友,分包项目以及相关例银如下……”
顾希夷压根不理会众人那怪异神色,开始念起了清单,每包揽一项商货,要交一定数量的包银,同时每年还得收取例银,虽然数目不少,但跟这些项目相比,像是玉石、香料等等南洋产物,货利远远超过这点费用。
可关键是……
“顾掌柜,是在做梦么?你们总司眼见就要入狱,三江票行也要倒了,还在画这种不着边际的大饼?”
有不客气的掌柜终于打断了顾希夷,然后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是啊,这不是胡掰么?朝廷对南洋贸易历来严管,现在还有风声说要禁了出海,你们家总司难道是皇上,说啥就是啥?”
有人径直戳穿了顾希夷吹出的大泡泡。
“别啰唆!还银子!三江票行的两万银子不说,三江投资的一万两银子赶紧还来,那月利不要了!补贴给你们家总司当牢饭钱!”
还有人更是冷嘲热讽起来,自然是心急,之前贪利,将大把银子都塞了过来,现在头顶都快生烟了。
顾希夷还想镇住场面,可牵挂银子的商人掌柜们终究不想听虚的,最后鼓噪声汇在一起,成了一个声音:“让李三江出来!”
“我四哥哥在帮你们护着银子商货,你们却急着跳腾,还不会算账,真是又愚笨又没脸皮!”
清丽的嗓音骤然响起,喧闹声戛然而止,这是哪家小姑娘?
一个纤弱身影挥开身上的斗篷,径直站上了台子,噔噔的脚步声就像是轻盈的鼓点,带着怪异的清亮回音,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顾希夷恭谨地朝这个眉目深邃的秀丽少女行礼,然后站到了一边,让众人既讶异又凛然。这个面容酷似胡女的小姑娘,地位比三江票行的总掌柜还高?
“别小瞧了这小姑娘,她可是青田公司、三江票行、三江投资,甚至三江商会真正的总掌柜。”
韩掌柜朝四下低语着,这点内幕,也是时候对外透露了。
“看来李三江真不在,不然也不会让他的女人出来说话了。”
于掌柜也在对众人解释,然后韩于二人对视,心说李三江果然是到了危急关头,连平日缩在身后执掌数百万银流的天才小女子,都不得不显了真身。
“我是关蒄,帮我四哥哥管账玩,四哥哥嘛,就是你们嘴里的李三江。”
关蒄轻轻松松说着,台下却有不少人抽口凉气,管账……玩?咱们也想管管几百万两银子玩呢。
“你们要把汇票换成银子,这没什么,可要提前撤三江投资的银本,最好先看看咱们的合约是怎么写的,不但要扣除之前给的月利,还要收一成的违约金,这一点可要算清楚哦。”
关蒄这话甜甜说来,却是激得下面不少人气得牙痒痒。
“谁管你这个?给你多少银子就得还多少!没跟你们要更多利钱就算好了的!你家定这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理?能大得过朝廷!?小心我联着其他人一起把你家男人告到死!”
之前那最发急的商人怒了,干脆不认账,引得不少商人掌柜也喧闹起来,小姑娘,好欺负嘛。
“这么大的人了,还赖皮……唉……”
关蒄翻着白果眼,她哗啦啦翻了一下小账本,说出了让那人差点晕厥的机密,“江西惠慈行,做瓷器的是吧,上月你们过太平关的货流估值六万多两银子,每趟轧账平均是……二十天,那么算下来,你们现在该有四万多两银子的货,要么在路上,要么在青浦货站,要么刚卖了出去,我们三江票行在代收货款。”
接着的话让那掌柜更是毛骨悚然,“你要赖皮,那咱们三江船行和青浦货站也不管你们的货了,船上的丢岸上,货站的丢到库房外,那货钱咱们也不收了,自己挨家收去。”
小姑娘板起一张小脸说道:“真是奇怪了,你们的银子,你们的货流,甚至你们做生意的来往,都靠我们在帮着,要威胁我们,也得看到底谁捏着谁的尾巴!”
嗓音虽然细细的,可威慑力却是十足,所有商人都微微变色,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不是说你们啊……只要照着规矩来,我们可是绝不赖皮!”
关蒄又看向众人,甜甜笑着,可在众人眼里,那编贝般的细齿,却像是一把把剔骨小刀。
“既然是照规矩……咱们宁可舍了那利钱也行,只要取回本钱就好。”
有人战战兢兢说着,生怕这小姑娘又翻小账本。
“所以说你们就不会算账了!”
关蒄拍着台子,那人赶紧缩了缩脖子。
“只要等上五六天,你们关心的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五六天,你们就要舍了几千两银子,这可是实打实的。而五六天后,情况再坏,三江票行也还在。我觉得你们与其担心自己的银子,不如担心未来南洋公司分包,你们要被排除在外。”
关蒄努力让自己扮得威严些,可她刚才随口道来的账目,还有手上那小账本,却已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不敢不凝神敬听她的话。
“我四哥哥说了,这几天确实有点小麻烦。如果在这几天里跟他捣蛋的人,他会牢牢记着。谁要毁约提前支取三江投资的银子,以后就再没他的肉吃!哼哼!”
关蒄这些话,却是没什么威胁,听起来李肆也没有发出什么严令,把提前支银的人列为敌人,更不打算抵赖,只是一切都照章办事。
“只是五六天?”
众人都有些心动,听起来李肆像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呢,真要有大麻烦,也不会就这么随口说说,而该是找各种办法不让他们提银子。
“风闻四阿哥到了广州,可你们都没想过,李肆身后,也有位阿哥么?”
得了顾希夷一个眼神,韩掌柜又开口了。
“刚才我下来的时候,听说广州已经打起来了,李肆为保货站,正跟四阿哥的兵暗战。而广州一省的官老爷,可都在为李肆遮掩。”
于掌柜赶紧跟上,这可不是违心之语。
这一番话荡开,有不少准备咬牙认了损失也要提取本金的人变了主意,商人,总是要投机的,情况都还不明,怎么舍得就此折本?
“怎么着也要把汇票兑现了!”
终究还是有不放心的商人掌柜,即便是再回到之前带银子做生意的麻烦时代,也不愿趟这浑水。
“早说了,银子有的是,只是你这般不信我们,以后南洋公司也没你的份!叫什么名字?让我记下来!”
关蒄又生气了,这次不但又翻起了小账本,还再拍了台子,吓得那人赶紧缩到了角落里。
可接着他就再没动作,关蒄那一拍失了手,罩着台子的绒布被扯了下来,一阵金光闪亮,顿时让他,连带台下所有人商人眼睛全花了。
金子……黄澄澄的金子,在场可都是老生意人了,这光泽,一眼就看出是金子。
“哎呀!不好!”
关蒄捂着小嘴,像是闯了祸一般地看向顾希夷,然后噔噔朝台下走去,之前听这声音就觉得奇怪,现在跟这光泽一凑,难道这台子,居然也全是黄金!?
顾希夷的演技差了太多,扯起嗓子高喊:“会议结束!司卫!赶紧把人请走!”
可众人哪里舍得,一个个蜂拥上前,将台子上的绒幕扯开,然后尽皆愣住,真是黄金!
还有人用力太猛,居然将墙面的绒幕都扯了下来,顿时满屋子被金光罩住,这些商人掌柜几乎全软在了地上,好多好多……好多的黄金,一块块码成台子砌成墙,这地下根本就是一座金库!
大批司卫蜂拥而来,将这些骨头都酥了的商人掌柜从金子上拖开,同时搜检着他们的身体,不少人还抱着金砖在啃,然后点头道:“真是金子!”
“还以为真是在演戏……”
“他们说谎了,不仅有银子,还有这么多金子……”
韩于二掌柜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顾希夷。
“那个什么南洋公司,除了包货,还能不能参份子?”
他们同声问道。
夜晚,英德李庄,关蒄、顾希夷和一帮掌柜终于完成了统计工作,然后同时笑出了声。
银子,稳住了。三江票行本部银库的出银数目只比正常水平多出了两成,三江投资也只有十来万两银子提前取现,而还在账面上的南洋公司,却已经有了二三十万两银子的预先份子钱,只等这几日事情有了眉目,就直接从三江票行划过去。
“还是亏了!”
严三娘心疼不已,为了稳定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资,同时又不跟商人翻了脸,自己这边亮出了两件秘密武器。一就是关蒄这个小账婆,二是那两年多来在鸡冠山淘出来的一万多两黄金,这些黄金兑换成银子,不过三十万两,可凑在一起,半吨多的黄金,那震撼力可比数字实在多了。
接着严三娘又郁闷不已,连关蒄都大展身手了,自己这件“秘密武器”,却是要家里蹲。
“姐姐啊,咱们的安全都要靠你呢,来,教教我竹桩拳!”
关蒄赶紧安慰着严三娘,大小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又如往常那般嬉闹开了。
“难道四哥哥还会输吗?”
见严三娘还有些魂不守舍,关蒄不解。
“他肯定是不会输,就是怕老天有时候……”
严三娘心说,就怕老天有时候非要降下曲折。像她当初没能冲破心防,径直在浛洸码头上直接对那小贼说不走了,回了福建,却遭了那样的难,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