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广州西关下九甫,一处依江豪宅正锣鼓喧天,从正门一路朝里,红绸飘舞,彩灯四挂。一个身着喜服的大胖子正守在内堂门口,朝着络绎不绝道喜的宾客回礼。
广州安合堂、粤璃堂的东主,洋行的安合官,这些昔日的名号,都不如粤商总会会首的名号响亮。今日是他迎娶二十七、二十八房侧室的喜日,各方商贾名流都上门来贺喜了。
“安会首真是稳如泰山啊,这要是在京里,多半还要被官老爷扣一个不敬的帽子,正是龙体不稳的时节,你还大办喜事。”
一群服色华贵的大人物走近,一边说笑,一边朝安金枝拱手道贺。
“嘿……龙体已稳住了,真是……可喜啊。韩老兄、于老兄,诸位,里面请。”
安金枝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那“可喜”听上去也颇像“可惜”。
众人默契地递着眼神,在安金枝的引导下进了私密的茶厅。
“安会首这场面摆得够大,估计大半个广州城,不,大半个广东省的当家都来了。”
湖南聚盛行原本的于掌柜,现在已是于当家,随口调侃着。
“我这算啥,等我那女婿办事了,你们可要好好瞧瞧那是什么光景。”
安金枝赶紧谦虚地摆手。
“你那女婿可是天王,怎么都没得比,可你这丈人还是能强过他一桩,比如这侧室的数目。”
湖南隆兴堂的韩当家也在开着玩笑。
“那怎的一样?他要做他的天王,我只做我的人就好。”
安金枝拍着大肚皮,憨憨地笑着。
众人也都跟着笑,一边笑一边传递着眼神,最后跟安金枝一同叹气,“可惜”。
可惜什么,某上还有气,北边没有乱……
两个月前,正是广东局势凝重到了难以喘息的时刻,粤商总会成立,李肆杀官,镇压了永安匪乱,同时还痛打了官兵。这一连串消息,跟着更早前广州之乱,乃至佛冈一战的真相,从各个渠道传到了京里。
商人们被李肆近乎于胁迫地拉拢入伙,正缩着脖子,等着朝廷挥刀下来,好计算自己在李肆和朝廷之间,到底该如何投机取利,却不曾想……
康熙病倒了,据说还很严重,更有知内情的人透露说,是在朝会上气得晕迷吐血,躺了好几天才喘过气来,还大招西洋医生诊治。
其他人的反应不得而知,可在广东做生意的商人却很清楚,当然是被李肆气的。
“赵制台连带管将军都被招回去陛见,看来李天王确实让今上头痛不已,难下狠心。”
韩当家悠悠说着,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李天王背后还有咱们呢,这可正是把规矩落定的好时候,就算以后有什么变化,这规矩敲得铁了,官老爷也不敢再伸手太狠。”
于当家心气很足,这两个月来,粤商总会朝着广东铺开的工商规矩,就像是剪断了勒住他们商人脖颈的绳索,商货在广东一路同行无阻,只需要跟青田公司的商关部打交道,千百年来,商贾何曾有过这样舒坦的日子?
“是啊,如今我在曲江采煤,再没官老爷敢说三道四!”
一个浑身金灿灿的瘦小汉子笑着,露出了满嘴金牙。
众人都下意识地点头,虽然摊了会费,可买来的却是真金实银的便利,论起做生意,李天王和青田公司的信誉,那可比官府硬得多。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多半不会太长久吧……”
有人这么叹气。
“管他多久,得一时利就算一时罢,再说了……”
韩当家悠悠看北,扇起了扇子。
“只要没到那等黑白分明的境地,咱们也能使得上力气嘛。就像早前青浦货站,那货仓不也靠着咱们自己护下了吗?有时候,也不能老观望,风色还靠大家推,这里终究是广东,不是江南。”
韩当家这话引得众人都微微点头,如果是江南,早前噶礼的例子就摆在那,朝廷可不会坐视他们商人抱团争什么,可这里是天高皇帝远的广东,还有个李肆。
“听说李天王最近要整顿海关,咱们都想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接着众人又聊到了粤海关,安金枝呵呵笑着打起了马虎眼。
就在这时,外面的喧闹声有了变化,鼓乐依旧,人声却没了,显出一股沉凝,接着就是整齐而密集的急促脚步声,哗啦啦如潮声一般,间或还夹杂着短促有力的号令,一股肃杀之气骤然弥散开。
“我那女婿来了……”
安金枝摆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片刻后,大队蓝衣银盔,荷枪实弹,刺刀明亮的士兵涌进了厅堂,为首一个裹着瑶家头巾的汉子警惕地四处检视了一圈,确认没什么危险后,又退了出去,接着才是一个戴着半高直筒帽的年轻人在亲卫的簇拥下现身。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这个年轻人躬身行礼,“李总司”、“李县丞”、“李老爷”的招呼纷杂不迭,而他们心中却有着一致的称呼:“李天王”。
“安爷子,贺喜贺喜,不得不来一趟,也不得不……”
李肆朝着安金枝拱手,然后指指周围这一圈侍卫,为自己扰了人家的喜气道歉。除了青浦和英慈院,如今他基本不踏足广州,否则安保可是个大麻烦,不仅有早前百花楼的教训,眼下的广州还是敌我难分之地,而且他自己就是个火药桶。
“咱们爷俩说这些干吗,呵呵,来来,我带你去见新人。”
安金枝一点也不在意,赶紧牵他去见未来的“姨娘”。
“阿肆啊,大家都说可惜呢,你要下药,也找点猛的下嘛。”
龙高山带着亲卫在左右开道,身边只有李肆,安金枝说话也直接了。
康熙没死,没被李肆的药毒死,这是很多人在肚子里转悠的猜想,对已经加入粤商总会的广东商人来说,真是可惜。康熙真要死了,北面怎么也要乱上个几年,等到回头想收拾他们,这边也该坚若磐石了。
“这个……真是冤枉啊,我哪来那么大神通?”
李肆苦笑,当这消息从北面传来时,连严三娘都在嗔他不信任自己,这种好事都不跟她说。其他人也都当李肆执行了什么秘密计划,想要毒死康熙,结果未能建功,让他和段宏时都是无言以对。
真当满清宫廷那道道查验是摆设么?这几代满清皇帝权柄独揽,对身边事可是再注重不过,又不是以前汉人王朝的皇权羸弱时期,怎么也难遭下毒而死,更多还是他们自己吃出毛病。
京城小谢钻营打听到了小道消息,康熙清醒之后的第一道谕旨是把内务府上供韶州龙琼茶的相关人等抓起来审讯,没几天就跟着宫里经手的太监们一并处死。
这让李肆啼笑皆非,什么龙琼茶,不过是从福建武夷山移植过来的正山小种,在英德、连州等地由罗恒带着的“青田农林部”推广种植,当作外贸产品出口。太平关的监督觉得这茶比原本的正山小种还好喝,就带回了北京,在内务府里传开,不知怎么到了康熙的案头上。
至于康熙在接报广东的实情,连带“知道”了自己两个儿子的“精彩斗法”后,为什么会把气出在红茶上面,李肆只能感叹,人一旦起了疑心,什么都再难相信,从这个角度来看,还真是他和段宏时的功劳。
得知康熙差点翘了辫子,李肆的第一反应也是遗憾,可接着醒悟过来,康熙可不能死!可不能在这时候死!
的确,这时候康熙死了,那几个阿哥肯定会有一番争斗,北面也一定会乱起来,再难顾广东。可李肆很清醒,满清跟汉人王朝不同。皇帝背后还有一堆满人宗亲,这时候还是权柄没散开的清初,即便乱,也不会像汉人王朝那般乱得需要争取地方势力的支持。在这康熙年代,虽然备受削弱,但议政王大臣会议这个制度架子,影响力还有,再加上宗亲势力,满人应该不会像汉人王朝那般为争位而四分五裂,最多半年,局面就能稳定下来。
这时候康熙死了,上来的会是谁?胤禩?胤禛?
哪个都不好,胤禩和其他候选者的路数不清楚,而胤禛……路数太清楚,时候却不对。而且不管是哪个上台,都没可能再像康熙那样在意脸皮,有自己一套满人治汉人天下的权术,反正都是从零开始,多半是直愣愣挥军杀过来。
想清楚之后,李肆也松了口气,康麻子可不能这时候死,还得为自己的造反大业再扛几年才行。
“今上仍在,可也是咱们的喜事。”
李肆这么说着。
“那么这广东之事……”
安金枝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康熙恢复过来,到底会对广东,对李肆,是个什么态度?
就为这个担忧,安金枝才急忙又娶侧室,虽说这做人是十多年的事,可在他看来,晚做总比不做好。
“人的怒火总是有限的,用在了身边事,看身外事就会冷静得多了。”
李肆微微笑道。
这时候已经行到安金枝的内宅,娶侧室的规矩不大,也不是正式办喜礼的时辰,两位新娘子身着普通衣裙,在内宅端坐,等着与安金枝的亲族见礼。
见到两位不到二十岁,千娇百媚的姑娘,朝自己端庄一福,口称“李哥儿”,李肆心说还好自己没跟安九秀办事,不然得称呼……
“以后你可得称呼二十七姨、二十八姨喽,我的计划是年内到三十……”
安金枝还这么说着,顿时让李肆心中燃起怒火,你个漫天洒牛粪的死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