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并非召胤禛一人,另外几个大臣年老体衰,深夜骤起,折腾了好一阵才陆续赶到。人齐之后,康熙将福建塘报和施世骠奏折传阅诸人,广东之乱已有蔓延之势,尽管康熙定下大致方略,但还需要诸人给他查漏补缺,定心打气。
在场有文华殿大学士嵩祝、萧永藻,文渊阁大学士王掞,兵部汉尚书孫徵灝和兵部左侍郎赵宏灿,另外还多了个挂着内大臣散职的马齐,张廷玉临时充起居注官。
“广东之事,皇上不拜将军,正在西北游弋待机的策妄阿拉布坦见得我天朝笃定,绝不敢借机生事,皇上睿识高远,臣等驽思难及!”
萧永藻颤巍巍发言,宣告御前会议正式开始。
“那李肆年初不过三五千人之众,现在能兵分三处,海陆并举,怕不下三五万之众!南方各省绿营久懈,皆不能战,若是不能聚精兵当面挫他,情势怕是火上浇油,让那李贼越战越壮。”
赵宏灿赶紧撂下话,不把事情扯得严重点,南方真要到了溃决之势,他这个昔日的两广总督,说不定还要被康熙拉出来替罪羊。所以他对此事很上心,一直在京研究南方局势,开口就点明了大局。
“年初青浦之乱,李贼已有软帆快船露面,此番三彭海战里再出巨舰,也不一定是洋人亲为,多半只是借洋人之力而造。前明本有破洋人巨舰之法,如施世骠所说,当时只是材备不足,而后当能阻它,此巨舰,该不足为患……”
孫徵灝是孙可望儿子,见施世骠奏折上“西洋巨舰”那几字划着深深指甲印,当下明白了康熙的忧处。他是兵部尚书,熟悉跟李肆有关的兵部文档和塘报,赶紧解说一番,让御榻上的康熙暗暗松了口气。
“老臣白日收到告假大学士李光地呈递通政使司章本,正好转递皇上……”
王掞管吏部事务,通政使司章本留他那里转手入内廷奏事处,听了这话,众人都对视一眼,李光地回福建老家养病,还没去几个月,康熙就一再催他回京,他要说话,直接上奏折就可,非走这种官面程序,那这本子,也是故意要让整个朝堂都看到的。
康熙一时没想那么多,让内侍赵昌把折子递上,细细看了起来。
“这李晋卿……还真是用心良苦……”
看过前几段,康熙感慨很深,李光地开篇就认错,说之前向皇上提什么温病调理说,以至于李贼坐大,罪责在他李光地。
“好臣子!好臣子!”
康熙抖着灰白胡子,连声赞叹,这是李光地在替自己背黑锅,对这广东李肆,他一开始根本就不重视,甚至还拉下脸来,要跟那贼子玩躲猫猫,就准备让那贼子自己玩死,却没想到,那贼子越玩越大,直接暴力越狱了,罪责在谁?在他自己,但他怎么可能承认?现在李光地出头担下,他心中无比宽慰。
“不……不好……”
接着李光地就提新的剿贼方略了,康熙只觉眼熟。迁界、绝易、天下共讨,集全国之军当面压下。定神一想,这不就是胤禛的办法么?李光地的态度完全变了,把李肆当作心腹大患来对待,连西北的策妄阿拉布坦都弃而不顾,甚至还隐约暗示,可以舍小利给策妄阿拉布坦,安定西北,以便全力对付李肆。
“臣在福建养病,广东之事臣听闻诸多,这李肆不仅霸县占州,举伪逆之旗,还以衣冠名号蛊惑人心。倚贪吝商人治国,推邪魔之教愚民,此贼不仅是我大清之敌,更是败坏纲常伦理,毁我华夏气脉的妖孽!若任此贼横行,我大清不止是失国土,更是在失天下!臣泣血而书,万望圣上以国贼待此人,不可等闲视之!”
李光地把李肆的危害说得比赵宏灿还要严重百倍,看得康熙也是心惊肉跳,寒气由心口直灌四肢。
接着李光地又提到一策,他认为那李肆枪炮犀利,战法近于洋夷。南方绿营不仅羸弱不堪战,兵力也不足,必须集全国精兵讨伐。而在这段时间里,为免李肆坐大,最好是动员广东周边“忠于朝廷”的义民义绅,由督抚总领,“集民勇之力,汇民商之财,借民本之心。”
他就特别提到广东新会,该地民人自发抗敌,竟让李贼强攻月余不下,现在还在坚持,“若是我大清城城如新会,李贼不战自败矣……”
李光地这一本,让康熙陷入到沉思中,同时心中还在冷笑,李光地……终究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人诚不欺我!
胤禛正在头疼该如何切入,才能实现今天的“有限目标”,听了赵宏灿的形势分析,又想到了一策。
“李肆十月举旗,现在两月过去,不仅已制广东全省,还占了南澳,梧州也危在旦夕。即便是两面绿营齐聚,也要一两月时间。待我朝廷大军赶到,怕要耗上三五月之久。这段时间里,李肆又能掀起多大风浪,实在难以预料。臣以为,应授周边督抚机变之权,由他们聚民间乡勇,到时李肆面对的不止是诸省绿营,还有数十万民勇,即便他再有三头六臂,怕也再难进得半步!”
胤禛侃侃而谈,他跟李光地想到了一起,这基于一个很简单的数字对比。此前几战已经能清楚看到,李肆兵强,即便不能以一敌十,以一敌五却是没问题。料敌从宽,算李肆现在有三万兵,那就得有十五万兵才能跟他正面相抗,兵法云,倍而胜之,没有三十万兵,很难把他打回广东去。
可三十万兵到哪里去找?大清所有绿营,算上分守汛塘的兵丁,总共也才六十万,整个南方有近四十万绿营,实际能调动的不到二十万,而且江南比岭南更重要,不可能因为岭南之变,放松了江南的管控。
这时胤禛就想到了本朝初平南方时,默许地方县府自组乡勇以抗贼的前例,若是以督抚动员一省乃至几省地方乡勇,不仅能凑出这三十万兵,还能让那李肆步步难行。
胤禛之所以提此策,更是出于私心。此前年羹尧在湖南募苗兵是暗中行事,他都帮着在京里兵部遮掩了一番,然后就显出了战力,若是此策得行,年羹尧就能不再受资历限制,可以独掌一军。胤禛深信,以年羹尧的能力,怎么也能打出一个局面,在周边诸督抚中脱颖而出。
“此策好!”
赵宏灿拍掌。
“银子谁出?之前策妄阿拉布坦犯边,朝廷筹组大军,户部就在头疼这支大军的开销,如今不仅要备着南路大军的花销,还要兴民勇,朝廷可出不起这银子。”
分理户部的萧永藻急了,开口露底,说到银子,诸大臣也都暗抽了口凉气,确实,都没想到这回事,如今这国库……可经不起折腾了。
“既是民勇,就民人自筹!”
胤禛回得洒脱,却听到御榻上一声幽幽冷哼。
“自筹!?然后呢?各省督抚,就有了一支私军!?”
众人默然,这个后果的确很严重,本朝立国,管束地方的根本之策,就是兵归朝廷,权分四方。一省的兵,要受督抚、提督、镇协等各方节制,还特意散得很开,分得精细,财权又由一省布政使把控,就是怕官、财、兵聚为一体,重蹈前明覆辙。
“皇上,眼下李贼势大,不妨从权,待削去李贼,马上散去民勇即可。”
胤禛硬着头皮,想要争取一下。
“从权!?你胤禛瞪大眼睛看看,到底要从哪边的权!你以为,天底下就李肆一个敌人?一直等着我大清举错行差的,就一个李肆!?”
康熙的声调高了,不仅胤禛,其他大臣都赶紧俯首,额头开始出汗,他们知道,康熙已经着恼。
“皇上,策妄阿拉布坦也不过是外患……”
孫徵灝还以为康熙说的是西北之敌,继续劝慰道。
“昏聩!!”
康熙勃然大怒,他不是恼孫徵灝笨,没理解到他的话,而是恼自己一番话在诸大臣面前没法直说,只好继续开口骂人。
“你这个降将之子,自然跟李光地那汉人一番心思,我大清的敌人,就是你,就是你和李光地背后那些汉人!”
康熙冷冷看着臣子,除了嵩祝和胤禛,其他都是汉军旗人,在他眼里,也跟汉人一般无二。可叹嵩祝是个粗人,胤禛眼界不够宽广,见识太浅,都没看透这天下棋局。
“我大清民心笃定,似可一用……”
胤禛不是笨人,他隐隐想到了,康熙是在顾忌汉人,但他还在努力分辨着。之前南行广州,一路也看到了,汉人都是想过安稳日子的,只要不被李肆那等邪魔蛊惑,一腔热血都向着朝廷,绝对能用。更有像李卫这样的汉人,忠心耿耿,视那李肆为世仇,更该大用。
“华夏如今既是我满人江山,就该满汉一体,信任汉人,让汉人为我满人所用,皇阿玛英明神武,南巡北狩西征,什么事没历过,为何还如此忌惮汉人!?如今盛世已临,民心早已归服,那李肆不过是邪魔外道而起,可不是天下民心已乱的征兆,皇阿玛该分辨得清才对,真是年纪越大,胆量越小么?”
胤禛还在心中如此腹诽着,自从他有心问鼎皇位后,就仔细思考过天下大势。而他坚信,这天下就该满汉一体,再无隔阂。如果满人总是不信任汉人,将其视作仇敌大防,这天下能坐多久,他很是担忧。
李卫是他身边人,接触颇深,忠心不必多说,就说重臣李光地,不也被康熙称为家事都可依赖的忠臣么?今夜充任起居注官的张廷玉,那也是一个活生生例子,有才、勤恳,忠心不二,不少汉人的确有反心,但不能为此而将整个汉人都一体视之吧。
“朕知道能用!但朕何必为一小小逆贼而动天下!”
康熙也没办法明里叱责胤禛,只能恨恨地表态,再不愿谈民勇一事。
“能用个屁!你的小小把戏,朕岂看不出来?不就是想着让年羹尧出头,真是想不到,这老四一被抬出来,就飘飘然有了想法,也打起朕身下这位置的主意了!”
说到看透人心,胤禛的能耐,差了康熙不知多少条街,胤禛可不知道,他为这一策争辩了两句,就让康熙看透了他的内心。
“由你老四之心就可推及,人心就是欲壑难填!之前你念佛吃斋,满口不愿顾看俗事,还真当你要出家了,可现在李肆一事,也成了你争位的机会!李光地呢,他卫护的是大清吗?不是!他卫护的是他心中的儒,他心中那个华夏!他忠的终究是汉人正统而非忠我满人!我大清治下的汉人,看似忠心,那是朕几十年来软硬两手艰辛得来的!一旦他们有了机会,有了选择,你觉得他们还会忠于朝廷,老老实实!?幼稚!”
康熙内心在咆哮着。
“坐在朕这位置上,一眼望去,全是敌人!策妄阿拉布坦是敌人,广东李肆是敌人,可最大的敌人,却是在朕龙椅下叩拜的忠臣顺民!”
心潮翻滚,神色却平静下来,康熙淡淡道:“民勇之事,违本朝例制,不必再提。今日要尔等前来,是要选定领兵大将,议定钱饷实处,勿再言无关之事!”
众臣应诺,胤禛低头,心中划过一声长而幽深的哀叹,皇阿玛……才是真的昏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