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岛白沙湾,当地居民正卖力地清理着码头。满岛官兵跑了,来了一帮贼匪,可跟这帮贼匪比起来,昔日那些官兵才是真正的贼匪。渔民出海不再给水师巡船交“鱼钱”,商贾小贩不必再上供“营助”,一身比官兵光鲜周正得太多的贼匪们上了岛,就大把洒下银子买货雇人,帮着他们干杂活。
船匠是最高兴的,以前他们还要随时被水师提去修兵船,有时还得自备材料。之前施世骠带着南澳总兵退到澎湖,他们怕也被带到澎湖,大多躲了起来,现在就觉这决定无比英明。贼匪们急着修船,虽然有贼匪头目来找他们,却并没有拿刀枪逼迫他们,而是操着一口商人腔调跟他们谈价钱,很认真地谈,由此所有船匠都分到了足足的生意,这一单做下来,够他们吃上半年。
船匠们一边修还一边感叹,原本以为这软帆快船是洋人的船,可一碰船板就知道,这是福建人造的船。榫铆用得极精致,炮甲板下的船体还是常见的夹层两板三舱。靠着拉长的船体、高桅软帆和转轮舵盘,这么大的船才如此灵巧迅捷,让这些船匠们大开了眼界。
此时南澳岛的人心里已经不把这些人当贼匪看待了,而在穿着前明官服的文官四下拜访当地乡老后,“贼匪”一词,他们连私下都不再用。
白沙湾一侧,几十名船匠正在烧得一身黑糊糊的银鲤号上忙乎,一边忙还一边聊着。有人感慨说,真希望官兵别再回来,这个朝廷比北边的朝廷仁义太多。有人也说这些广东人难保不是在故作姿态,呆得久了,不定也会翻脸,就跟官兵一样。还有人说故作姿态也好,总是有实在的银子拿,以后的事,谁知道。最后是老船匠发火了,骂小辈们还有闲心说风凉话,赶紧干完去修那些小船,“贼匪”把缴获的大青头,连带自己损坏的福船都低价处理给了岛上的人,价钱低得买家都要仔细去看看,是不是那船人踩上去就沉了。
拆下烧烂的船板,补上新船板,船匠们干的基本就是这事,正忙得热火朝天,有人朝海湾里一晃眼,整个人顿时呆住了。
“老天爷!好……好大的船!”
船匠们纷纷看过去,也都一个个傻住。
好半天,老船匠流着口水说:“这船怎么就没坏呢?也让咱们来修,那该能吃上三年了!”
修长优雅的帆船驶入海湾,牵起了所有观者的心弦,总兵府外,踩在小山头上俯瞰白沙湾的萧胜等人,更是满脸涨红,激动之心溢于言表,新船来了!
“有了我这艘大船,别说施世骠,所有清兵水师都加上,也得统统完蛋!”
金鲨号上,从暹罗接船归来,晒得一身黑亮的孟松海嘴都快笑裂了。
“什么你的船,是我的船!从现在开始,这就是海军的旗舰!”
萧胜两眼喷火,孟松海顿时蔫了,委屈地瞧着萧胜,却不敢开口抗议,他这个小小船长,隔着海军署总办可有好几层呢。
“一千二百料?比金银鳌号还大,暹罗船厂现在都能造这么大的船了?”
萧胜在甲板上东摸西蹭,跟在后面的白燕子心脏也狂跳不止,新船这么快就到了!?他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暹罗船厂造了四艘船,再用上大模和水池法,自然能造出金银鲨号。”
一个清朗嗓音响起,萧胜一愣,像是惊喜,又像是有些紧张。
“四哥?不……天王!”
他踌躇了一下,别扭地换了称呼。
“你的四哥在这,你的天王暂时休假。”
李肆微微笑着说道,萧胜缓缓咧嘴,脸上那点尴尬全然消退,浮上畅快的笑意。
“银鲨号还在广州等炮,得晚一点才能到。来来,这船可还有我的一丝心血,我来当导游,跟你们好好介绍一番。”
接着李肆招呼着萧胜和白燕子,还有急急赶来的胡汉山、鲁汉陕和老金等人,一同考察这艘新船。
金银鳌号是多用途战船,除了炮战能力,还考虑了载兵陆战、运货和侦讯的需求,所以船身宽一些,还在甲板搭了八艘小船。而金银鲨号则是纯粹的制海战舰,基本属于金银鲤号的放大版,船身细长,侧面看上去要比金银鳌号大了一截。
这两艘船被称呼为“海鲨级”,吸取了金银鲤号的诸多经验教训,操控麻烦、转向不灵便等毛病都被解决了,速度只比金银鲤号差一线,操控性却跟金银鳌一般优异。炮还是十六门十二斤炮,有点大马拉小车的味道,原计划是换上改良后的二十斤炮,可现在佛山制造局忙于供应陆军火炮,只能用十二斤炮凑数。
“我就在说,对付清兵水师,这船实在是有些浪费了,有十条金银鳌号那种船足矣!”
郑永随船过来了,他对李肆如此痴迷海军,洒下大笔银子造这大船还颇有微辞。这条船还是在暹罗造的,就花了六万两银子,加上火炮,总价接近八万两!
“浪费啥?养一个陆军营,一年也要十万两,这艘船,怎么也抵一个军!”
萧胜也有同感,只是他不肉痛,李肆给他开出的海军预算虽然远比陆军少,可八万两还是掏得起。
“老萧,这南澳就是你的地盘了,看着年关将到,赶紧摆上一桌!”
介绍完金鲨号,李肆不客气地说着,萧胜一愣,心头又浮起几年前李肆提着山珍,溜达到他汛守署房时的情形。
“没问题!只是四哥,你还没定我的薪饷呢?这饭钱,你得先替我掏了。”
萧胜嘿嘿笑着,然后被李肆一巴掌拍上,勾着他肩膀走了,边走还边训他怎么还没找到弟媳妇……
身后郑永和白燕子对视一眼,心说李天王跟萧胜的兄弟情谊确是很深,就是总觉得有点怪异,李天王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大咧咧地把三十多岁的萧胜当作弟弟,而萧胜却甘之若饴。之前还以为是萧胜尊李肆这“天王”才屈居小弟,现在看来,竟然老早就是这关系了。
“四哥,你担心过头了……”
饭桌上,当着郑永和白燕子的面,萧胜毫不客气地说李肆胆小。
“原本我心里也不太有底,可现在有了金银鲨号,拿下澎湖不敢说,可要把施世骠封在澎湖,让他无力援助台湾,还是能办到的。”
李肆说到了自己的担忧,萧胜却是不以为然,他提的这个方略,李肆不是没想过,但总觉得有点难以操作。
“澎湖有炮台,咱们船也少,必须来回换班,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清兵船慢,咱们只要截住他一队,狠手收拾干净,施世骠绝不敢冒险再动!海上不比陆上,没有绝对把握,他宁可缩在澎湖,也不愿轻易伸头。”
萧胜这话说得坚决,李肆沉思片刻,豁然开朗,自己还真是胆小了!就想着自己的困难,把施世骠想成是大无畏的英雄,担心台湾丢掉战略价值。现在看来,自己这六艘船的海军,只要敢放开手脚大干,局面远比预想要好得多。
“家业稍微一大,就有些畏首畏尾了,人心就是这样啊……”
李肆如此反省着,再想想康熙,那位家业更大的主,胆子也更小,迟迟不敢举全国之力,用上迁界等决绝手段来对付他,这是富贵人的通病,怎么也改不掉。辛辛苦苦多年挣来的家业,自然都不想贸然投入一桩要决定生死的赌博中。只是康熙肯定想不到,他李肆就这点家业,也开始犯起了富贵心病。
但有一点不同,此时的康熙,只觉坐定了“千古一帝”的位置,忠言很难入耳了,估计也没谁敢说透这忠言,而他李肆还能听进去,也有人敢说。
萧胜一语点散台湾的困局,也让身负台湾战略的郑永心气高扬,他更建言道,直接攻占澎湖,这样台湾就是囊中之物。
“台湾一地,人脉纷杂,要成可用之地尚早,现在的价值是牵住清兵。若是占了澎湖,清兵破罐子破摔,不再理会台湾,而是全力攻粤,反倒得不偿失。”
萧胜这话说得众人都点头,也正是李肆对台湾现阶段的期望。
“老郑的目标是把人拉到诸罗县的大加纳,在那里立营扎寨,你从龙骧军里出来吧……”
李肆随口说着,郑永深呼吸,知道自己要升官了。
“在海军下设伏波军,所有水兵归到伏波军编制下,老郑任伏波军统制,等梧州之战打完,把龙骧军里最早一批在大屿山训练营呆过的军官抽一些给你,他们就是按照以船为战的标准训练出来的。伏波军除了在船上分一些,其他的都集中起来,跟陆军一般运用。”
到这时,李肆早前规划好的“海军陆战队”终于成型。
“四哥,海鲨级可以少造,海鳌号该多造,只当战船,清兵水师也全无还手之力,再来个七八条如何?”
瞧着白燕子拳头捏合不定,萧胜知道这个昔日的南洋大盗也坐不住了,想争取一下地位,特别是分到几条新船,于是开口跟李肆讨起了价钱。
“别当我拨给你的银子就是养船的,伏波军的银子也在里面……”
听到李肆这话,郑永正飞着的眉毛垮了一半,他还想着也能有个四营人马呢,现在看来是没指望了。刚才就算过账,养一个营,一年起码要十万两银子,造一条船才八万两,金银鳌号更少,萧胜会选择哪个?
看来得跟萧胜好好打一番嘴仗了,郑永对自己新职务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
“再说暹罗船厂也不是母鸡,懂得造这新船的船匠就那些人,船坞也没那么多,一拨就两条,下一拨也得等三个月之后了。而我也不是摇钱树,银子就那么多,别说金银鲨号这种大船,金银鳌号都不是随便大造的。”
李肆也很遗憾,暹罗船厂是他很造的布局,现在已经充分发挥作用,但还是有些跟不上形势的需要。
“那就先造小船!四哥,海军不止是要大船,小船的作用也不可忽视。跟清兵对战,有时候小船还更便利!就在金银鲤号的基础上改改,让广东甚至台湾也能造!”
萧胜果然已经全心扑在了海军事业上,李肆给他明年的预算是四十万两银子,除开伏波军和现有海军人员的银子,他至少能有二十万两银子来造新船。
“那是你的事,拟好方案让我看就好。”
李肆耸肩,银子就这么多,该造什么船,造多少条,是萧胜挠头的事。他李肆等于投资人,就审阅他的编制方案,同时给他的海军下目标而已。
郑永和白燕子再对视一眼,只当李肆对萧胜信任到了极点,可到两人接下自己的职责时,才发现李肆就是这么让手下人办事的。
丢开什么天王架子,这一夜,李肆跟众人酒酣话热,将海军和台湾之事议了个通透。
萧胜在饭桌上就有了大的规划,李肆也当场首肯。将海军战舰定为三个级别,海鲨级,未来一年就金银鲨号两条,用作制海主力。海鳌级,能海战能运兵,最为合适,也便宜,一艘不过二万两银子,再造四条。海鲤级改进之后,至少再造十条,虽然只是四百料的小船,可相对清兵水师,也是大船了。可以辅助海战,也可以巡防、传讯和载运军械物资,用途很广。
除开船,萧胜还是很大方地给了郑永的伏波军两千人编制。和陆军不同,伏波军不会打太大的陆战,除了以哨目为单独分散在各船上之外,还单独设了两个小营以便集中使用,目、哨、翼按三三制编成,每营有六百人。
白燕子在饭桌上面临选择,是自成一系还是丢开自己的兵将,彻底融入英华海军。他没有犹豫太久,有如此巨舰,他还守着自己那点破烂干吗?由此他获得了香港分队总领的职务,跟兼任南澳分队总领的胡汉山一东一西,战略重点聚焦在南洋。
海军之事落定,台湾之事也有了应对之策,李肆宽心不少,但接着他又面临一个难题。
他很想马上赶去梧州,把东面一摊事,包括正转入“清剿”行动的鹰扬军丢给萧胜节制,可萧胜却不敢接受。
李肆信任萧胜,鹰扬军吴崖跟萧胜也熟,听这“萧老大”的话没太大心理障碍,但萧胜却觉担待不起,光是全盘接下海军,就让他诚惶诚恐了,再伸手管陆军的事,萧胜可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而且吴崖之下的鹰扬军官兵怎么也都会有心结。
这就是现实,李肆也不得不承认,萧胜确实不合适再节制鹰扬军,但放吴崖一个人折腾,他还是不放心。这家伙可是挂过人头珠帘的货色,要独掌一路,还得再历练,而且对面的福建兵要有什么动向,那都是些干过仗的老将,吴崖可不一定顶得住。
这时候李肆不得不感叹分身乏术,而自己根基太浅,除了萧胜,军事上竟然没有让他能放心的一路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