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云霄,炮声隆隆,却是在城里回荡,还伴随着房屋垮塌的脸面轰响,西门被轰塌的一段城墙处,一群红衣官兵如众星拱月一般,护着一个窈窕身影踏上瓦砾堆。
即便瓦砾堆已经被清理大半,严三娘依旧步履艰难,皮靴落处,片片红褐血迹,让她俏脸发白,接着一步踩在奇怪的东西上,发出喀喇一声脆响,严三娘下意识看去,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她踏在了一颗缀着辫子的人头上。
“呕……”
狰狞人头入目,严三娘肠胃翻腾,掩嘴欲呕,侍女小红赶紧扶住了她。
“夫人?”
小红看她的目光很是奇怪,像是在研究这呕吐有没有其他什么迹象。
“我行的……”
严三娘咬牙,生生压住了体内翻江倒海的势头,抬头看向城内。
“打到这步田地,他们还是不愿降吗?”
她蹙起柳眉问着。
“城里不仅有清兵,还有民勇,受了狗官蛊惑,就如那新会人一般,要血战到底。”
鹰扬军前营指挥使安威恭敬地答着,严三娘站在瓦砾堆上,举目眺望城内情形,一眼就看到城内是一片被轰塌的民宅。清兵连带民勇据巷死守,可英华官兵早有广州巷战的经验,直接推炮平城。
见到大道上密密麻麻仆满了破麻袋一般的尸体。那该是鹰扬军自缺口冲入城内时,自觉或是不自觉地挡在路口的民人。可这里不是新会,英华官兵也没愚蠢到近距对战还收枪退步,这些尸体该都是排枪下的牺牲品。
泪水在严三娘眼角转着,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李肆总是不要她上战场了。她不愿见到这情形,心肠软下来,死的是自己的兵,心肠硬起来,死的却是无辜民人,战争果然是排斥女人的。
严三娘敌不过心中的煎熬,最终下令停止炮火平城,将顽抗之敌围起来,继续劝降。安威和鹰扬军将领们相互对视,心说果然如此,严三娘终究还是女儿家心肠。
这道命令从军事上看很有些昏聩,巷战犬牙交错,己方不动,敌方要动,为了拉平战线利于围困,就必须放弃很多血战后才得来的地盘。可严三娘身份特殊,不仅是王妃,还是鹰扬军诸将的导师,就连鹰扬军统制吴崖都不敢在她面前耍小心思,更别说其他人,她这一开口,云霄城里的炮声顿时沉寂。
“不能这么打下去了,能劝得降了最好。”
严三娘很是彷徨,她知道自己这道命令有些不妥,但却狠不下心,让鹰扬军继续以近于屠城的方式作战。
李肆走时,给严三娘安了个军令厅巡阅使的头衔,让她统掌东路鹰扬军和海军,还给她定出了三条训令,第一,首要目标是全军,第二,最低限度要守住饶平、潮州和南澳一线,第三,可以攻,但最远不得越过福建漳浦。
李肆走后,严三娘最初还很是谨慎,就嘱咐鹰扬军在广东境内清剿零星抵抗,同时压迫饶平的张文焕。可张文焕得了钦差大臣殷特布让他入福建协防的谕令,大松一口气,连夜退走,将饶平空城丢了出来。
眼见清兵大踏步后退,严三娘很兴奋,玉手一挥:攻!
这下鹰扬军撒欢了,青浦营方堂恒攻武平,左营庞松振攻永定,前营安威和右营李松慎攻诏安和云霄,三路出击,声势颇壮。
萧胜将海军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也分两路上下扰动,迫于快帆巨舰的压力,福建提督穆廷栻不敢再将重兵堵在粤闽边境,而是退到漳州泉州一线。施世骠也在澎湖不敢动弹,只勉强保持着跟台湾府的联络,与福建更是音讯不畅。
正当严三娘、吴崖和鹰扬军诸将以为可以席卷福建,还在为李肆划下的线而烦恼,想着该怎么进谏,让这条线松动一下的时候,当面之敌有了明显变化。
云霄就是个例子,城里守军不多,但加上民勇,竟然也阻挡了鹰扬军两天,即便被攻破了城墙,也还以巷战顽抗,迫得严三娘怜悯之心大起,竟然停了攻势。
青浦营和左营的遭遇也大致如此,但指挥这两路的吴崖心肠很硬,一面用凌厉炮火瓦解抵抗,一面将一路杀掉的清廷官将的人头又挂了珠帘,再加上若干辫子,搞出一幅“千头万辫幡”,恐吓当面守军。宣言顽抗者都将人头不保,软硬兼施,这才拿下了闽西武平、上杭、武定、平和四县。感觉到前路闽人的抵抗越来越顽强,吴崖也停在了龙岩以西,原本李肆给他们划下的界线前。
鹰扬军入闽后,所遭遇的抵抗,多来自当地民勇,这让严三娘很是诧异。抓来俘虏一问,才知钦差大臣殷特布已经传谕福建州县,许其自组民勇,自造军械,守城拒贼。清廷这一表态,州县民间的力量就被地方官利用了个十足十,不再是之前望风即溃的情形。
“还好这些民勇只是散在州县,就为守城,若是被清廷督抚组织起来,怕不立时多出数十万大军。”
鹰扬军参军房与信这么感慨着,他本不赞同攻云霄,因为之前攻下的各县都并不安稳,需要花大力气打理人心。云霄以东更是漳浦,漳浦出了很多军将和官员,乡绅仕宦的势力极重,他们组织起来,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为何清廷不将这些民勇组织起来?”
严三娘不太懂政治,只觉得康熙老儿很笨,面对这么笨的敌人,她很庆幸。
“该是害怕吧,毕竟民勇不是官兵,若是受了我们的蛊惑,几十万大军变得不可靠,那麻烦可就更大了。上古牧野之战,秦时关中之战,倒戈之军的害处,更甚当面之敌,在下觉得,清廷敢让州县自组民勇,已是下了大决心。”
房与信说得通透,严三娘眨着凤目,还是没太明白。但她明白了一件事,就这么硬生生打下去,绝不是办法。不说自家损伤剧增,乡民无辜也死难甚重,她相信李肆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景象,更何况她的家乡就在泉州永春。
所以她想再试试劝降,实在不行,干脆从云霄撤出来,房与信也赞同。鹰扬军诸将敬畏严三娘,却不愿从付出了上百条人命的云霄城里退出,他们不敢当面直言,一面执行围困城中之敌的命令,一面联络海军总办萧胜,指望他能提提意见。萧胜跟严三娘的交情很深,甚至还是严三娘的救命恩人,他的话,严三娘听得进去。
“这不仅是枪炮之战,更是人心之战,四哥……天王在广州谋划的该就是此事,但在此之前,云霄最好能拿下,殷特布正在聚江南绿营,有了云霄,我们就有陆海一体的前沿防线。”
萧胜很快赶来了,对他的海军来说,云霄必须拿到,这样就能在福建多一处落脚地,不仅能与陆军一同瓦解清廷未来的攻势,也能更有效地遮蔽台湾和澎湖与福建内陆的联系。
“萧大哥就直说我是妇人之仁,不适合带兵吧。但既然现在我还是主帅,就得由我担责,若是云霄决意不降,我还是想放弃。等阿肆料理出了人心之战的头绪,再来收云霄也不迟。”
严三娘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但她迈不过心头那道坎,依旧有她的坚持。
“我估计天王正在头疼另一件事,暂时还顾不到广东之外的人心,给鹰扬军划下东进界线,也是有此考虑。”
萧胜还在劝说,虽然海军有南澳和东山岛,但毕竟都是海岛,不像云霄这样的内陆,除了补充食水,伏波军也能发扬军力,加入到福建战局,现在已经打进城里,就这么放弃,实在可惜。
“另外之事?”
严三娘有些担忧了,她光承担这一路的军事,就觉心头沉重,晚上觉都睡不好,李肆现在一身担起千万人的未来,真不知要一颗心要多坚韧,才能安稳得住。
“跟商人们要钱啊,我这个海军总办,以后的心思,都得放在怎么跟天王讨到更多银子这事上,天王更是要把心思放在怎么为一国讨到更多银子,咱们就像是托钵化缘的僧人。”
萧胜开着玩笑,现在已是元宵过后,今年的海军预算早已明朗,他得开始考虑明年的预算,四十万两已经满足不了他和海军诸将的胃口,但能加多少,还得看李肆收成如何。
打仗就要面对无辜死难,治政就得如吝财掌柜,军政两面凑在一起,都不是让人舒心之事,严三娘更觉难受,造反一事,果然不是她所想的那么简单,就靠一腔慷慨热血。
但三娘不是虎头蛇尾之人,她从来都有始有终,知道萧胜和诸将都反对退出云霄,她准备沉下心思,好生劝抚众人。
这矛盾还没浮出水面,劝降似乎有了效果,困守云霄城内一隅的残敌派来了使者,被侍卫引入大帐,看清了来者面目,严三娘脑子嗡地一下麻了。
梁博俦!?昔日她的未婚夫,还曾为救她而不计身家,悍然劫狱,只因为萧胜先到一步,才没将那难报大恩罩在她身上。
“两军交战,妇孺受累,天王就算拿下云霄,可一城白地,于天王也无好处。听闻天王仁义,我等商绅商议,欲汇捐钱粮,慰恤天王大军,求得天王退兵。”
梁博俦进得大帐,不敢抬头直视帐中正座的红衣军将,俯首道出来意。英华军劝降,城里民人商绅已是想降了,云霄厅同知与一干文武官员还压着众人要负隅顽抗,两边争执不下。他本是办盐过境,不巧被堵在城里,一并受害。眼见云霄官民相争,梁博俦也不忍见一城生灵涂炭,站出来提议用银子在英华军这里买平安,还自告奋勇充任使者。
梁博俦一直在这条线上办盐,素来就有名望,再加上这个办法两全其美,云霄厅同知就允了他,代表云霄军民前来谈判。
他这话出口,严三娘更是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抿住樱唇,柳眉紧蹙,大帐里一片沉默,气氛很是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