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廷大军如泰山而下,将尔等压作齑粉时,有这一分功业,也可保得尔等全尸……”
史贻直答应了,却故作矜持来了这么一句,我不是被迫的,只是为老百姓好,为你们好……
“这谁啊,还什么朝廷大军的,别死鸭子嘴硬了,你们那朝廷,现在左右脸都肿着,还不知道再送哪边脸出来挨巴掌呢。”
一抹大红身影进了院子,脆声奚落着,然后朝段宏时招手。
“老夫子,该打拳了!”
段宏时眉毛一揪,状极苦楚,正畏畏缩缩,却被那窈窕身影扯住袖管,径直拖了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旧谱,凑出这五禽戏,老夫子你可得用心地练,还指望着你身子硬朗,再活个三五十年,好教导我家儿孙呢。”
爽利脆声一路念叨着,再不理汤史二人,直到段宏时被拖出院子,两人才醒过神来。他们只恍惚见到丽影的玉白侧脸,就觉摄人心魄,不敢多看,等身影消失,那一抹清香拂面,才醒悟这绝丽女子盘髻竖钗,已是妇人。
“那是严夫人,呃……其实该称作王妃娘娘……”
看守两人的兵丁这么回答着,两人对视一眼,李肆的妻妾!?
“不说李肆,就他这妻妾,也是非常人物……”
“什么拳法,能如此健体延寿?”
两人各怀心事,目光撞上,心绪又拧作一股。
他们的朝廷,怎么是左右脸都肿着了?
“朕安,右手病痛,不能写字,换左手写。罗卜藏丹济布兵可足否?朕心甚忧,尔在西宁当用心备兵,朕还会派得力之人助尔。”
北京畅春园,康熙艰辛地用左手批完西安将军额伦特的奏折,文字虽尽,心语却还绵绵。
策妄阿拉布坦那头恶狼,犹自在塞外阴魂不散,之前在哈密虚晃一枪,现在又打起了卫藏的主意。年关之时,额伦特奏报说,策妄阿拉布坦遣兵犯青海,青海蒙古台吉罗卜藏丹济布向他告急,当时康熙就下谕要额伦特聚兵往驻西宁。
果如康熙所料,额伦特到了西宁后,罗卜藏丹济布报说当面之敌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心腹大将策凌敦多布,由此人事,康熙就知道策妄阿拉布坦要对西藏下狠手。
康熙一面庆幸自己早遣年羹尧回守四川,备着局势最坏时还有一条入藏之路,一面也在寻思援兵之将。额伦特兵力不足,而西面又要在哈密等地防备策妄阿拉布坦,难以抽调大军。甘青一带还有蒙古部族之兵可用,但以额伦特的职衔却无权征调,只能由康熙从京中选派得力亲信。
跟青海之事比起来,广东之事就显得有些淡漠了,毕竟康熙跟准噶尔蒙古对峙了几十年,对这头恶狼太过了解,对李肆的感觉却隔了一层。李肆的背后是汉人,最大的危害不过是煽起华夏汉人反他大清,而策妄阿拉布坦背后的准噶尔蒙古,却是奔着“满蒙一体”的满人根基而来。
所以年关前后,康熙都没再顾得上布置广东之事,精力全放在了西北。如今额伦特已经领兵到了西宁,他也定下援兵之将的人选。准备派身边亲信侍卫色楞去联络西北蒙古诸部,拉扯起一支军队,配合额伦特抵挡策凌敦多布。
康熙很清楚,这不止是骚扰,既然策凌敦多布在青海亮相,足以证明,策妄阿拉布坦意在西藏,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色楞之后,康熙还得备着一手,这时候才想起广东之事。梧州之战的消息早已传回,贼军在福建漳州府露面的塘报也已放在他书案上,众臣都请立将军,负责统筹征剿李肆之事。这让康熙很犯难。
这时在南面立将军,策妄阿拉布坦就会清楚他的底细,不仅会在西藏投下更多力量,说不定还要率大军直趋陕甘,那时两面作战,很是不利,如今这朝政,可是很难支撑两面同时开打难料胜负之战。
李肆在广州跟粤商总会那帮盐商打嘴仗的时候,康熙也在畅春园里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在他看来,李肆虽然已经割据一省,握快枪利炮,甚至还在梧州大败三省绿营,连广西巡抚陈元龙都被活捉了去。可终究还是离得太远,跟江南都隔了一层,那李肆再有本事,也不能在一两年里就席卷整个南方。
本想着再看看绿营的成效,希望他们能多堵上一年半载,等策妄阿拉布坦之事有个眉目,再以全身全力对付李肆。可接着的漳浦之战,外加梧州之战的诸多细节又传了回来,让康熙连抽凉气,李肆麾下的贼军,战力真有如此强悍?竟然还在雨天跟官兵死命搏杀,完全颠覆了康熙对怯弱汉人的印象。
因此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认真选起了将军,策妄阿拉布坦之患还只有苗头,可李肆之患已快逼近江南,那可是大清的肥软肚腹。
这认真劲头还没把人选憋出来,南面又传来贼军已若强弩之末,再不见攻势的消息。而福建广西各州县聚民勇击退贼军的奏报又如雪花一般,由两广总督杨琳和闽浙总督满保急递而来。
由自己修改的民勇令终于奏效了,康熙欣慰地出了口长气,此令根底是李光地和胤禛的献策。但康熙绝不放心由督抚来掌控人财两权都独立于朝廷的军队,所以只允许州县自办,督抚不得过问。有这么一招,该能将李肆先按在两广之地。
这口气还没出完,就被青海来的消息猛抽了回去,青海当面的准噶尔之敌是策凌敦多布,此人不仅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弟弟,还是他最信任的亲信大将。
这么来回转折,康熙的心思最终还是落在西北,定住了西藏。
对这西藏,从皇太极到顺治都特别重视,因为格鲁派(黄教)喇嘛已经将佛法传遍四方,蒙古诸部多以黄教喇嘛为信仰。握住黄教,就握住了西藏,同时也就握住了蒙古人的神殿。蒙古稳,满人就稳。
西藏自崇祯末年开始,就由和硕特蒙古部和格鲁派喇嘛共掌,这两派矛盾重重。康熙治政后,也一直通过扶一派打一派的手腕来间接维持西藏的稳定。但五世达赖喇嘛去世后,西藏的蒙藏关系更趋紧张,原是五世达赖亲信的实权派首领桑结嘉措因为支持噶尔丹,失去了康熙的信任,和硕特蒙古部首领拉藏汗起兵杀了桑结嘉措,成为康熙在西藏的新代理人。
拉藏汗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康熙的支持下废除桑结嘉措所立的六世达赖喇嘛,另立一位六世达赖,却引发了更深的矛盾。一部分黄教喇嘛另寻转世灵童,得了第三位六位达赖。康熙感觉局势不妙,在四十八年委任侍郎赫寿“协办西藏事务”,想要调和蒙藏关系,同时也防备策妄阿拉布坦来搅和这趟浑水,当初噶尔丹早已这么干过。
果不其然,策妄阿拉布坦下手了。
细细梳理过西藏的处置方略,康熙心头大致有底,重点还是在西藏,在策妄阿拉布坦,只要败了策凌敦多布,策妄阿拉布坦怎么也要消停个几年,如此就能腾出手来,舒心自如地收拾那广东的小逆贼。
正准备休息,看着大清广舆图,康熙眉头微皱,他偏过脑袋,心头咯噔一跳。
将舆图稍稍翻转,上面的两家祸患,位置怎么就那么熟悉呢?
西面的策妄阿拉布坦转到了东北,怎么看怎么像明末的自家满人,而南面的李肆转到了西面,怎么看怎么像西北的闯贼。
若自己是明末那位死社稷的崇祯皇帝,该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康熙早认真想过,一念间就有了答案,最终是李自成攻破北京,真正的心腹大敌,可是闯贼!若他是崇祯,自该不惜一切,先灭掉此敌!
自己会不会选错了方向?就如那崇祯一般?
“不……不……前明怎可与我大清比,崇祯更不配与朕相提并论。”
康熙摇头,为自己居然如此对比而失笑,此一时彼一时,自己文治武功,更是空前绝后,自己的决定,绝不会错!
北京西郊,火器营,一个服色华贵的年轻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向大校场行去,沿途军将都不迭地打千叩拜,嘴里唤着“十三爷”。
进了大校场一侧的厅房,却听到另一声唤:“十三弟?你可来得巧啊!”
贝子胤祥展眉笑道:“八哥也在这里啊,什么时候对这兵事也上心了?”
那人正是贝勒胤禩,亲热地把上胤祥胳膊,爽朗地笑道:“西面准噶尔,南面李肆,咱们这些皇家子,总不能学前明那些宗室,就在一边瞅着热闹,连刀都不敢捏吧。”
胤祥点头:“那是当然,十三也是在丰台练过兵的,就想着也能为咱们皇阿玛分分忧!不敢讨什么将军,得个随军效力就心满意足了。”
胤禩带着他步出厅房,朝校场枪炮处走去,边走边说:“那些刀枪弓马,在南面无用,靠的就是火器。十三弟的心思,竟跟八哥我一样,都看中了南面呢。”
说到这,胤祥脸色也阴沉下来,叹气道:“八哥也想得一样?真正的死敌是……”
胤禩坚定点头:“没错,我大清真正的死敌,就在南面,就是那个李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