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决战,双方在战略上各展手段,令后人眼花缭乱,可战斗正式打响后,就再没了什么花招,完全就是硬碰硬的较力。
这也是地势所致,两军战线相距不过四五里远,背后不是山峦就是城镇,什么穿插侧击的花招全都玩不转。双方统帅又都是第一次指挥这般规模的大军进行决战,自然都要采取保守策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按着各自的套路来。
“套路?我的套路就是坐看一团乱局……”
上述说法都是粉饰,在清溪山顶处坐看东西两面战局,李肆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赌徒,骰子掷下,正看着它滴溜溜转着,一点也没办法掌控过程,一切都看老天了。
李肆将宜章县设定为主场,享受地利好处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一桩坏处。战场是山下窄地,气流不畅,战斗开始不久,硝烟尘土扬起久久不散,战场顿时模糊不清,他只能靠传令兵掌握形势,可得来的消息全是“我部正稳步前进中”、“我部正与敌军大队交火”之类的报告,至于是朝哪里前进,跟谁在交火,这些细节,从军到营,自己都难以掌握。
“不,也不是都看老天……”
四军统制,十多个营指挥,张张面目在李肆脑海里掠过,他松了口气,自己该做的事也几乎做完了,唯一还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预备队,在需要的时候放出去,其他戏份,就得让给孩儿们。
“孩儿们,唱起来!”
清溪山西面,数千清兵潮水般退走,青浦营指挥使方堂恒的呼喝穿透了烟尘,将全营一千三四百人凝为一体。
“我英华,兴天兵,扶天道,灭鞑清……”
“枪声响,在九星,血染旗,初立军……”
“郑宏远,阻鞑兵,朗松亮,人炮殉……”
“纪圣武,执天刑,古今传,留美名……”
“天王旗,青浦举,天王剑,青浦营!!”
歌词虽然粗浅,却将青浦营的历史和荣耀点明,歌声嘹亮中,士兵们聚在各自的目长、哨长、翼长身边,尘雾之中,青浦营已是人心透亮,在歌声中迈步前进。
战场狭窄,仅仅前出半里多,当面如潮脚步掀起气浪,目哨翼各官长挥动指挥剑,指下立定点。宽大正面上,排枪如长龙,将几十步外的人潮中拍打出一条连绵血线。那股人潮顿时倒卷而回,在渐渐逼近的枪刺丛林下仓皇奔突。
“邵申,宜昌镇中营参将,与贼战宜章外清溪山下,遭贼万人围攻,申中三枪,右臂断。贼呼投降,申怒斥之,仰天大呼:‘杀贼’,俄尔自刭。”
踏过这股败军,青浦营并不清楚,地上躺着的某位清将,又为而后清廷编撰的《宜章英烈》里谱写了新的篇章。
战场南面,处在开阔正面的羽林军正承受着延信部主力的冲击,这是悍勇的陕甘绿营,即便遭受了层层枪炮洗礼,三万陕甘绿营依旧冲击而下,频频冲到羽林军防线上,前线将士的枪刺已是血迹斑斑。
一时被打得有些气喘的贾昊终于怒了,手掌举起,朝前一推,悠长的牛角号声随之响起,连瑶营指挥使盘石玉高声呼喝:“瑶家郎,苗家汉,上前!”
呼喝同时,盘石玉的手掌在身边贺铭眼前使劲张合着,身形已然拔高一截的贺铭手腕一转,细长鼓槌呼呼转圈,有力地落在鼓面上。
哒得哒,哒得哒,哒得哒得哒啦哒哒……
贺铭听不到声音,但鼓面的震动却能清晰感觉到,他一直跟在盘石玉身边,没什么开枪杀敌的机会,由此转职成了司令鼓手,向全营传递盘石玉的命令。
哗啦啦的细碎响声如雨点敲打屋檐,苗瑶士兵们上了枪刺,还将他们专有的直刀砍刀挪到趁手的位置,在鼓点的引导下,排成阵线,朝前步步迈进。
片刻后,几乎就在浓雾里跟大股清兵迎面撞上,蓬蓬一道排枪后,连瑶营的枪刺砍刀突入清兵阵中,这数千清兵乱作一团,鸟枪兵和弓手抱头鼠窜,将佐四下招呼着肉搏刀牌兵,根本聚不起阵型。
“向前!向前!再向前!”
盘石玉呲目高呼,这股清兵胆气竟比南方的绿营要强不少,到此时还未完全崩溃,听那奔走呼号的京片子,竟然是旗兵!?
虽然这有些荒谬,但盘石玉还在憧憬着当面就是胤祯旗营的美梦,把嗓子抡圆了,还一巴掌拍上了贺铭的后脑勺,让他把鼓点再敲响点。
盘石玉带着营部冲到了最前线,翼哨目都吓住了,赶紧朝那营部鼓点方向突击而去。
噗……
贺铭一鼓槌下去,感觉不对,这才发现鼓面上扎了一枝羽箭,正是从当面聚起来的一群清兵里射过来的。左右瞧瞧,见营部侍卫将盘石玉紧紧挡住,正与那群清兵对射,没谁注意到自己,贺铭赶紧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一枚甜瓜般的开花弹,这可是他从掷弹兵那偷来的。
练习了这么久,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贺铭再抽出一根绳子,套在开花弹上,点燃引信,呼呼在头顶抡了起来,心中默数三秒,猛然脱手,开花弹高高飞起,划出一道抛物线,径直落向那群清兵。
轰……
三十多步外,焰火绽放,血肉喷溅,众人都看向贺铭,一人一巴掌抽在他脑袋背上,既是赞许,又是叱责,你这要是脱手了,咱们怎么办!?
“赞林,荆州将军协领,与贼战宜章外清溪山下,率荆旗突入敌阵,与十倍之敌相持,中炮堕马,左腿断。左右欲护其退却,赞林叱其怯敌,挥剑向敌,呼喝不止,殁而双目怒睁,贼军见之亦称其忠勇,跪而拜之。”
连瑶营碾过敌军,亦不知当面被击败的是荆州将军旗营,而其中一具被飞天炮炸得皮肉崩裂的尸体,也在“史书”里留下了这么一笔。
“刺刀……”
白城营阵线前,指挥使彭世霖拉高嗓音,哗啦拔出长剑,战场视线模糊,贾昊下令刺刀突击,正合大家心意。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能串三头狼!”
“刺刀,你就得长,长得兵哥心不慌!”
“刺刀,你真是长,长得鞑子直喊娘!”
“刺刀,你就得长,你是兵哥的脊梁!”
久违的刺刀歌在战场上荡开,现在也只有白城营有底气唱刺刀歌,因为其他部队都换成了枪刺,唯有他们还保留了刺刀。
刺刀上枪,枪上肩,白城营如刀林一般突入尘雾之中。
蓬蓬蓬……
当面一轮排枪轰过去,那些清兵胸口喷着血线,满脸都是不甘神色,骗子!不是在唱刺刀歌么,为什么还打枪……
噗噗噗……
接着就是刺刀了,陕甘绿营确实非同一般,处在缭乱烟尘中,之前的炮轰,现在的排枪,都没把他们完全打散,现在更是挥动刀枪,狠狠撞上白城营的刺刀阵。
乙翼翼长受伤……
丙翼翼长受伤……
丁翼翼长……阵亡!
一瞬间,情形无比危险。
“刘澄!”
“我去死了,记得找我时带上锄头,上面一定压了一万具清兵尸体。”
彭世霖一声呼唤,满脸戾气的甲翼翼长刘澄现身,依旧套着一身钢甲,扛着一柄长砍斧。
甲翼几乎都是铁甲兵,武器有近有远,一直都用来攻坚破阵,这三百多铁罐头上去,稳稳挡住了陕甘绿营,这时清溪山方向也从相持的烟尘中看出了战局危险,数十门火炮轰鸣,将自以为找到了突破口而群聚起来的陕甘绿营炸得血肉横飞。
等白城营的飞天炮跟了上去,跟前线肉搏铁甲兵,身后火炮远近一体,大肆在密集人群中逞威时,陕甘绿营的冲击之势顿时止住。
李肆注意到了白城营当面的压力,不仅将火炮转向陕甘绿营,还将预备队,也就是身边的黑衣禁卫营投向白城营当面,同时苍梧营和右营向其靠拢后,陕甘绿营再难坚持。
“严文图,兴汉镇总兵,率众溃敌,马腿受创而堕,手刃贼众百人,被弹数十发方殁,尸立三日不倒,贼不敢近,时呼今世子龙。”
“陈百通,陕甘督标中营副将,与贼酣战百合,犹自不退,折右腿,限于贼阵,望北而拜,咬舌而殉。”
“……,甘州提督前营游击,自刭。”
“……,河州镇左营游击,中炮犹战,血尽而殁。”
陕甘绿营崩溃,各路军将却还在坚持,但在几营人马如压路机一般滚滚而来的攻势下,这些抵抗凌乱而无力,由此也留下了长长一串名单,日后李肆翻阅这些“史料”时,真是衷心佩服那些文人“史官”笔下生花的本事,要编造数百军将的死法,还真是一桩绝大的难题。
竹山战场的情形与蔡背岭战场完全不同,清兵百位大将军的轰击很有威胁,虎贲军和龙骧军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与清兵打起了炮战,双方炮子穿梭往来,两军阵前尘土冲天,情景与喧嚣已经聚于中间狭地的蔡背岭战场截然相反。
“事情不妙!”
领着湖南民勇,在罗家山脚下护卫胤祯大营的岳超龙能看到两面战况,感觉蔡背岭方向的厮杀声渐渐朝己方阵线移动,心中不由重重沉下。蔡背岭方向是胤祯大军主力延信部,这一军若是败了,即便在竹山方向打赢,这场大战也再无取胜希望。
“千钧一发之际,须得以决死之心,冒险一搏。”
想到侄子岳钟琪的富贵由来,岳超龙咬牙定计,越过前方峡谷,三四里外的清溪山就是敌军火炮阵地,数十门火炮轰鸣,炮烟将山顶染作云雾之峰。若是占了清溪山,贼军也将不攻自破。
这算计所有人都想到了,胤祯之前派出了多路兵马试探,结果只在峡谷里留下数百具残缺尸体,那上面似乎也有强军守护。可现在战况紧急,说不定能占到便宜……
抱着这样的心思,岳超龙的一万湖南民勇没有请得胤祯的军令,就自作主张朝清溪山攻去。
“格桑顿珠王子,你的机会来了。”
瞧见清兵的动向,龙高山对格桑顿珠说道,那康巴汉子眼珠子几乎弹出了眼眶。
“错过了这趟,可就再没机会了,这一战,怕是快完了。”
龙高山看向李肆,他正坐在马扎上,双目空空,显然是在想着跟战场无关的事。
“不是才开始吗?”
格桑顿珠难以理解。
“我们是才开始啊,不过鞑子像是受不了啦……”
李肆忽然接口,邪邪笑着,不知道刚才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