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是疯魔了!”
六月末,长沙城南天心阁,这声呼喝回荡不定,周遭人等都闭目低头,装作没听到这话。老头是谁?当然是康熙,敢当着众人面这么称呼皇上,却不怕被追责的,就只有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这个粗逼了。
鄂伦岱率禁旅前锋营左翼和内务府前锋营,正从共计四千旗兵进驻长沙,会合退守长沙的湖南提督何腾林所部绿营三万,加上长沙知府沈敬搜罗的练勇五千,还有七零八碎的兵丁,共计四万兵马,负责长沙城防务。身为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领了靖逆将军印,是长沙城防总帅。
这位总帅在六月中就抵达了长沙,跟城外英华军对峙将近半月,听到康熙亲至岳州的消息,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牢骚。此人跋扈非常,在康熙面前都不怎么守礼,人前也是张口就来。
“竟然把咱们八旗拉出大半,万一失手,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在鄂伦岱看来,八旗是一国根基,连京营带西安荆州等地的旗兵,康熙一股脑拉了近十万八旗出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还怎么震慑天下?
他的心声也是众多满人的心声,这声疑问,在京城里就被八旗王公翻来覆去念叨了无数遍。康熙心坚若铁,竟是压根不听。
咚咚的闷响声隐约传来,鄂伦岱烦躁地吐了口唾沫,也装作没听见。准是城南贼军又开始打炮了,那些家伙用马车拖着小炮,在慢条斯理地清理城外民房。
可他没办法理会,就为这事,他已经栽了好几个跟头。
鄂伦岱刚来时,对何滕林等人抱头闷守在城里很是不满,贼军那只是小炮,长沙城里可是有大炮的,为何不打?
不理会汉人文武的苦劝,他下令开炮还击,倒是打跑了小炮。可不等高兴,贼军拉出来一溜儿大炮,炸得城墙炮位一片狼藉,报销掉了十几位大将军炮,也让鄂伦岱丢了一地老脸。
贼军继续用小炮清理民房,鄂伦岱还不罢休,遣两千绿营出击,还为提振旗营士气,从两个前锋营里选出三百精锐骑兵参战。
当时何腾林和沈敬看出击将士的眼神,像是在送别死人,让鄂伦岱很是恼怒。两三个时辰后,稀稀拉拉逃回来不到一千残兵,那三百前锋营骑兵更是力战不退,尽数被歼。鄂伦岱又痛又惊,痛的是三百满洲好汉子啊,居然全没了。惊的是,他觉得只有撞上贼军主力,才会败得这么惨。
“南城就只有贼军的一面营指挥使将旗……”
何腾林对跳脚大喊着急报皇上的鄂伦岱这般介绍着,目光投在地上,不敢让鄂伦岱看到他眼中的鄙夷。
“一个营?怎么可能……”
鄂伦岱难以置信,一个营不就千人出头么?哪来这般战力?
他是不知道,何腾林和沈敬也不是太清楚,城南鹰扬军青浦营已经扩编,有三千多人马和数十门大炮。就这么一个营,长沙之军空城而出,也未必能一战而胜。
连丢两次脸面,鄂伦岱也消停了,何腾林和沈敬的话也听了进去。贼军要清理城外民房,就任由他们去吧,反正他们不清理,自己也得清理。贼军是要拿到开阔的炮击视野,他们也不能让贼军借着民房攻城。
鄂伦岱也不敢闲着,关心起城外蔡公坟的守卫。那是处高地,若是落在贼军手里,架炮就能直轰天心阁。所以他不仅派了两千绿营在蔡公坟掘壕固守,还选内务府前锋营的两百火枪手在那里协防。
习以为常的炮声骤然变化,嘶嘶的尖啸声猛然响起,却是从东南方的蔡公坟方向传来,鄂伦岱和一干军将定睛看去,顿时一片哗然。就见十数枚黑糊糊的开花弹拉着弧线落下,在蔡公坟阵地炸开团团焰火。
几轮开花弹轰击后,再响起极有节奏的排枪声。看到烟雾中大片败兵从蔡公坟溃退而下,鄂伦岱感觉嘴里发苦,贼军占蔡公坟,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正式攻城了!?
旗帜招展,炮声隆隆,车马潮涌,竟是整个青浦营都压了上来。鄂伦岱也顾不得去骂那帮连半个时辰都守不住的绿营,仓皇下了天心阁,这里已不是安全之地。
“急报皇上,贼军已全力攻城,臣等将死守长沙,以报皇恩!”
即便往日在康熙面前气焰嚣张,可此时鄂伦岱也必须要摆正姿态,同时也是呼救求援。贼军有三万之众,尽数压上,长沙不保啊皇上!
“皇上急谕!大军正向长沙汇聚,尔等务要守住长沙,焦土灭城也不能退一步!此战失寸土者,斩!”
急报刚送走,康熙的严令就到,鄂伦岱咬牙切齿,怒骂了一声:“那个昏聩老头!”
鹰扬军青浦营指挥使方堂恒踏上蔡公坟,向那位明时死于张献忠之手的长沙推官蔡道宪上了一炷香,然后挥手:“把炮都拉上来,轰天心阁!”
接着他问部下:“那帮火枪手干掉了么?居然有胆子跟我们对射,打死了我们十多兄弟,到底是什么货色?之前就被一帮鞑子骑兵冲得差点乱了阵脚,真是连番撞了晦气!”
部下转了一圈,有了消息:“那是帮旗兵,全投降了,说他们不是满人,是朝鲜人。”
方堂恒很是火大:“朝鲜人!?这时候就认祖宗了?晚了!推到城下去,全都毙了!”
天心阁城墙上看似无人,其实伏了大片绿营和旗兵,都透过垛眼看着城下的情景。就见一群红衣兵将一百多朝鲜兵推了过来,到了城下,那帮朝鲜兵乱了,有的撒腿就跑,有的跪地求饶。红衣兵也没管是跑还是跪,利索地端枪就射,甚至还有人扛着手臂粗细的神臂铳,轰的一声就打倒一片,片刻间就将这一百多朝鲜兵变成一堆尸体。
这几十个红衣兵用刺刀挨个在血泊中的尸体上各补一刀,再施施然而退,城头数百清兵没一人敢露头。等到红衣兵走得远了,才有哇啦哇啦的呕吐声连续响起,那帮红衣兵杀朝鲜兵的俐落劲,似乎比枪子上身还可怕。
“军心……这样的军心,怎么可能守下去……”
被鄂伦岱发配上了天心阁的何腾林痛苦地呻吟着。
“用条石堵绝城门!再不许人进出!”
鄂伦岱也光棍,反正这段日子抢运了不少粮食进城,就堵死逃路,让这一城变作绝地。
“长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鞑子皇帝的大军。”
方堂恒教育着摩拳擦掌来请战,想要攻进长沙城的部下。在青浦营背后,鹰扬军的将旗正在妙高峰展开。
“城南书院呢?在天心阁?”
妙高峰,李肆看着眼前的高峰寺,很是不满。
“等打下长沙,就把书院搬过来,这什么佛寺滚一边去。”
他很不客气地说着,长沙城南书院虽不如同在长沙的岳麓书院出名,却也是文胜之地。书院被毁后,就在原址上修了这和尚庙。李肆记不得书院是什么时候搬回来的,但既然他在这了,书院就得回来。
“呃……天王,还是专心战事吧,巴浑岱大军已经到了城北秀峰山,离我们不过四五十里地。诺尔布大军也到了浏阳,正在宫山南麓扎营,离我们八十里地,这已是两面包围。”
临时兼任鹰扬军统制的范晋苦笑道,眼见大战拉开序幕,这天王还有些心不在焉,频频走神,就像是个观光客一般。
康熙坐镇岳州,领侍卫内大臣巴浑岱得受扬威将军印,正统领一万陕甘绿营、一万直隶绿营、京营八旗的前锋营右翼,西安、荆州和山西等地驻防八旗,共计三万多人自北面而下。内大臣诺尔布领勇略将军印,统领江西绿营两万多,加上内务府骁骑营共计三万自浏阳西来。再算上长沙城内的四万人,北面东面,十万大军如一把钳子,夹向自昭山北上,在长沙城南展开的三万英华军。
“别急,康麻子的撒手锏还没到位,这十万人就是守门把风的,绝不敢乱动。”
李肆安抚道,范晋毕竟一直埋首军务教导之事,军事指挥上并不擅长。两面清军虽然数量庞大,却不足为惧,他要等的正主还没上场呢。
在昭山闷了两个来月,李肆就忙着锤炼军队,不仅是将鹰扬军和虎贲军扩充到位,连带广西和湖南内卫也作了一番调理,现在已能参与这个战场,不指望充当正面主力,保障侧翼还是足够。
“康熙?他怎么可能亲临战场?”
范晋理解错误,很是不解。
“康熙当然不会亲临,甚至都不会轻易动用他手中的满蒙禁旅骁骑营,毕竟那是鞑清的根基,而且已经腐坏不堪用了。带着这些旗营来,不过是镇住场子,好推着各地绿营和汉军旗营上阵杀敌。而他指望破我英华军的撒手锏,是陕甘马队,还有新的满汉火器营。”
八旗骁骑营也以马队为主,还是八旗兵主力。可惜早在平三藩时,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早没了先辈勇武,连康熙也不敢放心用他们,该只是摆在岳州震慑军心而已。
从顺治到康熙,对八旗兵的使用都有一条原则,那就是震慑而不轻易涉险。所以李肆不觉得康熙会昏聩到让八旗兵充当此战主力,特别是禁旅护军营、满蒙骁骑营,那都是纯满蒙八旗,一旦折损过多,那可就伤了元气根本。
但既然康熙要亲征,就得带足兵马。不仅是擎领战局,以备后援,还防着局势败坏,他能安然北退。
除开鄂伦岱、巴浑岱和诺尔布三人所率旗营外,康熙还在岳州坐拥上述兵力,连带亲军营、步军营人马,计约三万人。而陕甘马队两万,满汉火器营两万,该是此战的核心,李肆更关心这四万人的动向。
四万大军的动向该是很容易搞清的基础情报,但罗堂远跟着尚俊一起亲自来报时,两人都是眼神发飘,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搞得“神魂颠倒”。
“搞不清统属!?”
“混在一起了?”
李肆叹气,只是搞明白有多少清军,分布在哪里,这很容易,可要搞明白他们的编制和隶属关系,这还真是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