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退!”
铁炉寺,銮驾行在,面对上百叩头苦求的臣子,康熙满脸潮红,眼瞳还有些失焦,这是被白日的炮击给惊的。
一直以来,贼军到底是番什么情形,为何能在战场上屡屡以一当十,败朝廷大军,他虽然读过众多臣子的奏报,却还是没什么直观印象。
可今天,即便是隔着三十里地,他依旧看得、听得明白,在那群雷轰鸣的刹那间,他就明白,为什么朝廷会败了。
先不说人心,贼军的器利,十倍于朝廷,当面不过三四万贼军,却有足足三四百门大炮!这样的敌手,闻所未闻,即便是欧人,都不可能有此庞大的炮兵,朝廷焉能不败!?
他很羞愧,为自己只注意到贼军的自来火枪而羞愧,同时也在感叹,自己始终没听进去老八的话。老八总说,贼军炮更厉害,枪只是小节,应该在炮上下更多功夫。
现在看来,讷尔苏和他自己手里捏着的几支火器营,火炮加起来还不足对方一半!这个仗,怎么打下去!?再有二十万大军,在大炮前面,也是豆渣!
他很想退,他快七十的人了,自然是比少年时更畏死,可他不能退!
这一退,贼军本就器利,再被他夺了人心,大清就再称不上一个“大”字,他这辈子的仁治盛世,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还想拼下去,可除了那几支完全没有底气的新编火器营,他还有什么底牌呢?
“南蛮虽炮多,可弹药糜费,今日这一战,怕不打出十数万斤铁,数万斤火药。虽占了浏阳河,朝廷大军只有少许绿营受挫,未损大军根本!”
“朕在这里,就是军心,就是天下之心!朕要退,朝廷就败了,天下就败了!现在大军还远占优势,南蛮不过逞得一时威风!我十数万大军,人人众志成城,区区贼军,有何足惧?要知刚过易折,贼军这般依赖火炮,未尝不是他之软肋……”
康熙心中狂澜反复,脸上却依旧神采昂扬,中气十足的呼喝响彻大帐,不少老臣都恍若回到了几十年前康熙亲征时的时光,心气也渐渐抬了起来,有皇上在,大清终究是稳若磐石的……
康熙正训话间,帐顶渐渐响起细声,淅淅沥沥的,越来越大。
众人呆住了,呼吸也粗重不已,康熙也是骤然停口,身躯却在微微晃动,像是压抑着正要喷薄而出的激动。
“雨,下雨了!”
帐外的侍卫高声叫道。
“皇上,绵雨到来,看这天象,怕是三五天都停不下来!”
方苞急急入帐叩拜,他也是懂天相历法的,能大略算到天气。
“皇上!上天在助我大清啊!”
臣子们连哭带喊,叩头不止。
“是啊,上天!朕还有底牌,那就是上天!”
康熙终于不再矜持,仰头高声大笑。
“皇上……听闻贼军也善雨战……”
赵弘灿不得不跳出来破坏这气氛。
“再怎么善,他总得跟朕的大军刀枪来往!”
康熙却是早就想得通透。
“他有多少人?朕有多少人?不计这前线的十多万,陕甘、直隶的兵,还有好几万在路上!这几日就能到。在这雨日,朕拿五个换贼军一个,可足!?
贼军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肉搏战还能一个打十个,只要抱定耗其兵力的心思,怎么也有胜机。
“朕……不指望败他,就指望他能知难而退。只要他退,朕就赢了。再作一番安抚,在朕有生之年,那李肆能在南方安定下来,给朕一层颜面,朕也就认了……”
康熙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盘算,终究是有机会实现了。
与此同时,天王大帐里,李肆看着帐顶,哑然无语,心中就道,好玄,幸亏今天把炮弹大多打了出去,不然可再难找机会来上这么一场。
“老天爷,终究是不希望我这般顺利吗?”
他也暗自叹道,湖南雨多,这是难免的。可就在马上要打跑康熙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场,那康麻子多半会视这场雨为良机,再不会跑。
“我们英华军,可就是不怕雨的!”
“没有炮,还有刺刀!”
“让那鞑子皇帝看清楚我们真正的能耐!”
将领们却是跟康熙一样,都将这场雨看作天降甘霖,一脸兴奋地说着。
“罢了,胜利的道路上不染满鲜血,大家就都不会珍惜这胜利。”
李肆暗自慨叹。
七月十八,捞刀河北岸,康熙和李肆这二者的意志天平,在这雨天终于恢复平衡,开始以实实在在的血肉为砝码,一点点地压下。
他是武举出身,骑射九矢中三,步射九矢中七,大刀能舞一百二十斤,拿石礩子也能举三百斤,如果能跟上哪位大帅,行伍十年,怎么也是个参将游击的前程。很可惜,这十年是太平盛世,没什么大帅,所以他就只是在南阳镇标里的一个小小千总。
可现在机会来了,他不仅跟上了讷尔苏大帅,甚至皇上就在几十里远处,战场有什么风吹草动,有什么英雄豪杰,转瞬就能知道。
阴雨绵绵,让他更为振奋,这样的天气,贼军犀利火器失效,却还在冲击,正好给自己送上功绩。现在朝廷立下新的赏格,得贼军普通一兵的首级,就有五两银子,晋一级,官长十两往上算,还授爵。只要死战,功名利禄都有了。
倚着垒墙,他看向左右部下,全是一脸惶恐,被雨水刷着,就像是死人脸一般,恼怒地咆哮道:“不为封妻萌子,也要顾着自己的小命!都盯好了人,等会谁后退一步就径直砍!”
他无心去鼓动手下的兵勇战,那也是徒劳的,可他必须看好了自己的兵,绝不能让他们逃一个。垒墙前那一堆堆人头,都是临阵退缩,被整队整哨砍下来的。队里逃一人,就拔队斩,哨里逃一队,整哨斩。逃了一个外委,就斩上司千把和所有同僚。守着沟堑后方的那些旗兵,就是专门干这事的。
谁让自己是绿营呢,他转头看看,正看到一队旗兵截住十来个该是已经被吓傻了的绿营兵,手起刀落,就跟剁板鸭似的,将这些逃兵当场斩杀。
再转头看前方,他瞳孔紧缩,红衣!即便在雨中,大红服色依旧如火,正潮涌而来。
捞刀河北岸,十万大军倚河层层设防,深壕高垒,对抗据说是有三十万之众的贼军。可从兵到官都知道,贼军真有三十万,三个大清也灭了。当面贼军实际不过三四万人,还分了不少兵在长沙城,向他们这十万大军发起攻击的贼军,最多不超过三万。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事很荒谬,十万朝廷大军,还都是精锐,竟然在三万贼军面前抱头龟缩,只求个守势。跟七八十年前大清吞吃明朝江山时的情形正好颠倒过来,这才七八十年啊。
韶州之战、宜章之战,贼军以一当十,种种传闻,他是不太信的,传闻毕竟是传闻,总有夸大。可昨日贼军炮火连天,一天之内就突破了浏阳河防线。不是靠着这连坐斩杀令,捞刀河防线都要全体崩溃,见识了那天崩地裂般的血火雷霆,他才相信了那些传闻。
昨夜开始下雨,今日还在绵绵下着,火器都再不能用。原本还觉得能喘口气,贼军却不肯罢休,冒雨突击,也让他建功立业之心蠢蠢欲动,贱命一条,能拼就拼呗。
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也消失了,另一股密集如雨点,汇集起来如夜色之潮的声音自耳中传入,冷冷地压在心口。那是红衣兵的脚步声,不,不止是脚步声,还有他们身上的零零碎碎相互撞击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兵丁的呼喊,没有官长的号令,没有喘息,如此沉默,连他都隐隐都觉得,这一片红衣之潮都已是死人,正手持插刀火枪,稳稳逼近的死人之潮。
红蓝制服,灰黑雨蓬,铁盔的盔檐压住面目,单个看是觉得扎眼,千百个汇为大队,带着那股奇异叮当声浪而进,压迫感远胜挥刀高呼而来的敌群。若是那样的敌群,也会燃起他的战意,可这样的敌军,带来的不是嗜血的战欲,而是毁灭的冰寒。
这压迫感推着心口那点冰凉感急速扩大,让他渐渐觉得身体有些难以掌握,正当他怀疑自己嘴里都会喷出冬日的白雾时,“啊啊”的扭曲怪叫响起,已经有部下两眼发直,双腿战栗不止。
拔刀,劈砍,两个刚刚转身的兵丁身躯仆倒在地,人头在另外的地方咕噜噜滚动。这两颗人头稳住了垒墙后那像是强风下即将倒伏的人群,只剩下极力压制的哽咽抽泣。
必须做点什么,他这么寻思着。
从垒墙洞子里掏出他的十五力弓,小心地张了张弦,暗骂一声这该死的南方,湿气太重,皮弦已经软了很多。
可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鸟枪小炮用不了,新换的自来火枪也要受雨哑火。红衣兵已经冲到四五十步外,不做点什么,心头那股冰寒就再难抑止,这跟自己身前有深沟和垒墙毫无关系。
搭箭满弓,弓弦发出怪异的低沉闷响,羽箭穿透薄薄雨雾,一个红衣兵仰面栽倒。他瞄得很准,红衣兵大多穿着护胸铁甲,带着铁盔,射躯干没什么用,只有弓技娴熟之人,才能射中他们的面门和四肢。
“好——!”
沉默的垒墙后忽然发出如雷的欢呼声,这一箭像是击碎了压在所有官兵心头的冰山,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知觉。
欢呼声如一杯烧刀子,让他的身心热乎起来,他高举大弓,引来又一阵欢呼,部下们都热烈地鼓着掌,身侧的把总朝他跷起大拇指,喊着“再来一个”。
再来……
他咧嘴笑着,再度张弓,虽然再射几箭,弓弦就要废了,可这等风头,怎么能错过。
侧头瞄准,前方的红衣人群已近到三十步外,随手一射就能再倒一个。
蓬……
他睁开的右眼里,瞄到了一团白烟升起,等这枪声响起,才醒悟遭了枪击,手上一松,羽箭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噗噗……”
在他身边,手下那个把总一把抓住他,他看到的是一张被撕烂的面颊,连牙根都露出了大半。那把总辛苦地揪着他,似乎想求着他就自己一命,一张嘴,不仅嘴里喷着血,脖子后面也射出一股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