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啦哒啦的细碎鼓声响起,红衣兵排成四五道横阵,占据了山下四五里宽的视野。不足两万人之军,却遮天蔽日,气势胜过十万之众。在铁炉寺外的笔架山头看下去,地平线已被这道道红浪吞没。
在这道红浪前方,是大片杂乱人潮。那是数目远胜于红衣兵的溃兵,被炮火和红浪从捞刀河北岸的沟堑里赶出来,就像是大雨冲刷沟渠而出,冒着泡沫的渣流一般。
以明黄华盖为中心,笔架山头一片沉寂,包括康熙在内,所有人都面色灰白地看着那道红浪步步逼近。
直到山下百多门大将军炮伸展为一条长线,也占据了数里宽大正面,两万火枪兵在火炮后聚为个个方阵时,众人脸上才渐渐回复血色。炮声隆隆,硝烟升腾,汇聚为冲天烟墙,红浪的涌动顿时模糊。文武大员们都长吐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交换着欣慰的眼神。
“皇上,贼军离此不过七八里,已是巨炮能及之地,还是移驾为好……”
马尔赛坚韧不拔地劝着康熙,此时康熙却没再给他脸色,反而摆出一副谆谆教导的架势。
“所谓一炮糜烂数十里那种话,不过是哄骗小儿。即便万斤巨炮,炮子能及五六里,已是古今中外所难见,要至七八里……”
康熙很懂炮,正要滔滔不绝,前方白烟中陡然绽起一股血流,还伴随着惊恐呼喊。定睛看去,山下一处火枪兵方阵溃乱,露出零零杂杂的残肢,竟是英华军的炮弹轰了过来,离御銮不过一两里地。
康熙深呼吸,还没忘记把话说完:“不借风势,可是难以办到。”
笔架山这处山头肯定是不能呆了,康熙将銮驾朝后移了两里,在另一处山头搭起的台子上就位。看着马尔赛正在四处张罗,备着形势不妙,銮驾好紧急起行,康熙也没有阻止。
这已是对决的最后一刻,康熙押下了所有筹码,当然,并不包括自己的性命。贵为天子,他可不能学崇祯,那般轻贱自己的万金之体。马尔赛说得对,龙体即是国体。
炮声轰鸣,己方的大将军炮远远处于下风,不时还能见到硕大炮子砸在大将军炮周围,人飞炮横。由这光景,康熙已经确定,自己在去年仓促拉扯起来的火器营解决不了问题。但他手里不止火器营,透过硝烟,隐隐见到红衣兵正稳步逼近,康熙心说,来吧,正合朕意。
大雨过后,地面一片泥泞,但捞刀河北岸多是荒滩,野草茂盛,坐骑虽没办法扬蹄飞奔,却还是能跑起来。
游弈军统制王堂合的骑术已经勉强合格,他策马缓行,观察着前方的战场。左侧是一处大河塘,名叫铁炉湾,向西绵延数里,跟南面捞刀河相接。往东看去,鹰扬军和虎贲军各出两营,正伸展为宽达四五里的层层横阵,齐步向北推进,这横阵东侧尽头,就是捞刀河弯曲河岸。
赤雷营的二十斤重炮在横阵后方猛烈轰击,十二斤火炮和军属火炮正被骡马拉着,跟随步兵向前推进。清军的炮弹在前方溅起条条泥柱,给这幅壮阔画卷抹上了真实的战意。王堂合确信,边寿民和郎世宁这两个画师,正在后方展开画板,专注地描绘着整个战场。
怎么也不能少了我们骑兵的身影!
这是王堂合的心声,所以他粗粗扫过了己方战阵后,就将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清军所在的北面。
隐约能见到清军的大炮列在阵前,轰击不停,后方是服色杂乱的火枪方阵,一团团聚着,也拉成一条宽大阵线。背景是不高的连绵矮山,几处山口向北伸展,让地形已烂熟于心的王堂合心中一动。
清军马队,会不会从这些山口里冲出来,正面冲击己方横阵?
再看看西面,矮山遮蔽了视线,一座村庄在西北处挡住铁炉湾尽头,后方情形再难看到,不清楚清军马队是否也会从那里冲出。
王堂合叹气,鞑子皇帝就在不到十里外的地方,防备尤为严密。军情处下足了力气,也难及时更新清军兵力部署,清军马队的动向,还没办法掌握到。
眼见横阵前方离清军大炮防线已经只有三里多地,赤雷营的十二斤火炮和各军八斤小炮都开始就位,似乎就要没了骑兵的用武之地,王堂合正在发急,后方呜呜的牛角号声响了。
这是紧急警报,不待军中司号转达,王堂合已经两眼圆瞪。自西北方向,小村矮山背后,清军马队如洪流一般涌出,直奔步兵横阵侧翼而去。
“游弈军!就此一战!”
看着那不止万骑的马队,王堂合头皮发麻,血涌全身,心却死死沉下,矛盾之感瞬间交错而生,他下意识地喊出了这一声。
“就此一战!”
部下们来不及细想,跟着王堂合齐声呼喝,三千骑士策马提速,向北奔去。
战场后方,黄金太极双身团龙大旗下,听到这一声高呼,李肆和范晋等人举起望远镜看过去,然后纷纷又放了下来,范晋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肆没有闭眼,他就用肉眼直接看着,游弈军,怕只有这一战了。
长沙之战,牺牲者无数,而决战一至,更是血火炼狱。每一人的牺牲都有价值,现在,他离康熙已经不到十里。清军唯一能阻挡住他的,不是大炮,不是火枪,而是马队。而要迈过这一关,就必须付出代价。
李肆死死盯着游弈军疾驰而去的身影,头也不转地问:“猫群都准备好了吗?”
身边罗堂远低声道:“已经妥当,就待时机成熟。”
李肆点头:“王堂合,能把机会拼出来。”
西北小村矮山到英华军横阵侧面不过四五里地,即便泥泞地里马速不快,可奔过这四五里地也不过四五分钟时间,这段时间不仅架不起铁丝网阵,步兵变阵都难以到位。
游弈军的任务就是迟滞马队,为步兵变阵争取时间,而为此会付出多高的代价,王堂合那一声喊,已经再清楚不过。三千不过是学会了骑马的步兵,要挡住四五倍精于马战的对手,结局会是怎样,游弈军官兵都明白。
“天刑社,时候到了!”
“圣武会,为国尽忠!”
呼喊如潮,三千游弈军冲向清军马队,如细细溪流,截入湍急大河中。
最初建这支游弈军,就想到了对阵马队会伤亡惨重,成员大半都来自韶州子弟,和羽林军同为嫡系。加之这三千人里一半是天刑社成员,一半是圣武会成员,无一遗漏。可说是李肆旗下心志最为坚决,战意最为昂扬的一军。之前一直没有大展身手之地,如今初次登场,就扑入生死绝地。
没有一个人犹豫,甚至都没去想过该不该犹豫,游弈军就是这样的棋子,要在全军最危急之时,战出自己的价值。
不过片刻,两股骑兵就迎面撞上,蓬蓬枪响杂乱响起,清军马队顿如撞进铁网沼泽,当头仆倒大片人马。
“一个、两个、三……该死,别想逃,三个!四个!草,躲进马肚子了!?”
王堂合一马当先,从马鞍两侧拔出长枪,五枪打倒三个,就在同时,头盔胸甲铛铛作响,腿上也是一痛,他也中了好几枝羽箭。
第四个敌人一身甲胄,头盔上的避雷针高高立起,像是一个身份不低的将官,马术还颇为精湛。王堂合的一枪居然没他缩身挂镫躲过,气得他掏出腰间短铳,一枪轰在对方坐骑的马头上,可就在同时,那人藏在马肚子下开弓射箭,也射在了王堂合的马头上,两人同时滚倒在地。
“小白龙!你这混蛋,纳命来!”
自己精选出来的坐骑就此牺牲,王堂合愤怒得两眼充血,拔出另一枝短铳,却只轰在了对方手臂上。接着他拔剑,对方拔刀,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手,就这么战在一处。
三千游弈军深深嵌入清军一万多马队的大潮中,双方都再没了冲势。王堂合的战斗几乎就是所有游弈军将士的缩影,靠着随身所带的多枝火枪,当头打倒了无数人马,与此同时也遭到对方密集的羽箭攻击,尽管有头盔胸甲防护,手臂和腿却处处受伤。
所有游弈军将士都配发有一枝永历式火枪和两枝简化版月雷铳,除此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还自购了一两枝火枪。在动用配发的马刀之前,每人都有四五连发,轰得清军这一万多马队人仰马翻,一时竟有些张皇失措。
可见到游弈军几连发后,再没了火器,清军都镇定下来。这支马队既有从祖辈到自己都久经战阵的陕甘绿营,也有心高气傲,不愿服输的西安、荆州旗兵,还有从京旗里拔出来,满心想着靠这一战挣下功勋的禁旅满蒙旗兵。稳住阵脚后,挥着腰刀,举着梭镖,张弓搭箭,策马向游弈军猛冲而上。
游弈军先是在马上挥刀对冲,可骑术远不及对手,纷纷落马死伤。军官们清醒过来,招呼着部下下马结阵,刺刀上枪,以一个个零碎小阵对抗。
战场西侧,人马嘶嚎,没见到马队洪流卷上红衣兵横阵,反而被一股不过三四千的红衣兵挡住,笔架山上,文武大员都纷纷抽着凉气。
“勿急,贼军那股马队不过飞蛾扑火,挡不了多久。”
赵弘灿云淡风轻地安慰着众人,眼角却瞟着脸色很是不好的康熙。
“那股马队,本就被贼军当作棋子,真是想不到,本以为贼军就仗着器利,却还有如此骁勇的死士,那些骑兵,也不过是刚刚学会骑马而已……”
康熙却像是置身事外,语气里居然含着明显的赞赏。
“那李肆蛊惑人心,总有受愚甚深之徒!”
方苞却是这么说着,可嘴里这里说,脑子里却闪过一个个身影,虞充文、辛弃疾、文天祥,乃至卢象升、史可法、陈子壮,他们也是毅然踏入死地,难道他们也是受愚?
马队的混战牵着所有人心,不知过去多久,欢呼声骤然响起,隐隐见到贼军骑兵的将旗落下,众人如释重负,呵呵笑出了声。国朝骑射无双,贼军以马队战马队,兵力还居弱势,终于是败了。
目光再转到战场正面,笑声都低了下去。那数道横阵,已经收缩为十数个空心四方阵,离山下炮兵阵线不足三里地。
清军马队摆脱了游弈军的阻扰,继续倾泻而下,可游弈军的战斗却没有停息,只是从一道城墙变作了激流中一座座孤立的礁石。
以王堂合为首的数十人就是其中一座,他还在跟那个清将对峙,同时心中庆幸不已。这个家伙战技娴熟,力大势猛,不是右臂受伤,只能用左臂挥刀,自己早就成了他刀下之鬼。
“你能伤到我道保,这辈子也该满足了,汉狗渣滓!”
那清将像是不忿自己没能带着大队冲击英华军大阵,狂怒地咆哮着。
“鞑子不都是嗷嗷叫的么,你怎么还会说人话?”
王堂合冷哼一声,跟着部下再度扑上,对方也是数十人群聚而上,刀光跟着血光闪作一团。四周都是疾驰惊马,双方几乎是挤在一处,没什么技巧,没什么绝招,就是挥刀猛砍。倒地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去剁对方腿足,铛铛刀刃撞击声和噗噗刃锋入肉声不绝于耳。
好半响后,上百人堆在一起,再没人稳稳站着。
王堂合跟那清将面对面跪着,王堂合的刀劈在了对方脖子上,可对方却举着一枝梭镖,自上而下,从脖颈处斜插进王堂合的胸甲。随着王堂合的呼吸,一股股血水正从胸甲上下喷出来。
清军马队扑入英华军防线,被已经稳稳列好的空心大阵分割开,徒劳地一波波冲击着。尽管没有铁丝网阵,可马速本就被泥泞拖慢,再被游弈军截击,失了冲击箭头,在空心方阵前依旧撞得头破血流。
李肆看向战场西侧,正心如刀绞,不到半小时,游弈军这一战,就如昙花一般,绽放出令人心悸神摇的光彩后,就悄然而散。三千勇士,能活下来的或许不超过三百人吧,而随着游弈军将旗的陨落,王堂合,他最赏识的嫡传弟子,心腹爱将,也该是陨落了。
想到王堂合,李肆脑子里就闪过几年前,自己还是李北江时,借着广东米价风波上位的情形。那时他在连江口遭湖南春晖堂手下的湖南抚标袭击,差点被流弹开了瓢。是王堂合第一个跳上敌船,却被对方一矛戳下了河,当时他还以为王堂合死定了。
恍惚间,数年过去了,王堂合又在眼前战死,比那一次更为惊心动魄,更让他难以忘怀。
深呼吸,将眼角的热意压下,李肆看向前方,见到步兵方阵四面都喷吐着整齐硝烟,清军马队在方阵空隙间奔突不定,还有零零散散的人群向北溃退,他展颜笑了。这一关,该是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