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皇上移驾!”
笔架后山的嘹台上正乱作一团,文武大员都跪着齐声高呼。
前方马队似乎已经将那红衣兵尽数吞没,可听着枪声和呼喝,看着那道道硝烟升腾,即便是没经历过战阵的文官都能明白,马队没能撼动贼军,情况无比凶险。
原本清军马队有一万五六千人,可被游弈军截击后,只剩下万人不到,还都精疲力竭,心志摇曳。再撞上步兵大阵,死伤惨重。马队冲击步兵,只要头一波没能冲散,后面就别再谈了。康熙之前上过战阵,对这点常识再清醒不过。
他的最后一道倚仗已经破灭,可诡异的是,他似乎早有所料,为此他没有将禁旅前锋营和骁骑营的精锐马队派上去,他手里还有六千完整马队。这六千马队,是用在退却时遮护后路的。
“果然是梦啊……”
康熙如此轻叹道,脸上反而带着一丝解脱后的轻松,不知道他所说的梦,是他之前的噩梦,还是他原本准备在此打败李肆的美梦。
“再等等……”
对臣子的跪求,康熙没再决然拒绝,但也没有马上接受。他还没败呢,山下还有百多门炮,还有两万多火枪兵,万一他们能造出奇迹呢?
“贼军若是在江北,我马队定能将之碾过齑粉!”
听得康熙不再坚持,众人都松了口气,再继续观战。见到前方战况,马队已是败定,赵弘灿无意识地自语道。
“没错,所以形势再如何败坏,李肆也再无力北进。他这强军,要到中原,也敌不过我满洲骑射。”
听到这话,康熙心绪更为镇定。贼军牺牲了自己的马队,还靠着地面泥泞,才能挡住马队。若是在北方,马队有更开阔的场地,能冲得更快,贼军怎么也难挡住。
可刚刚平静下来,却又迎上连续几股噩耗:镶白旗副都统,马队统领道保失于战阵;甘肃提督,马队副统领刘世明战死;内大臣,勇略将军诺尔布中炮,伤势甚重;步军统领右翼总尉,禁旅八旗内火器营统领,炮营统领衮泰中炮战死……
马队稀稀拉拉溃退,红衣兵的鼓点已经清晰可闻。山下大将军炮阵地,至少一半大将军都成了哑巴,不是被毁,就是等待冷却。
上百门炮在红衣兵横阵间隙猛然轰鸣,这是摆到前线的十二斤炮和八斤小炮,离山下只有两里地,炮弹频频轰在山下的火枪兵方阵里,那些火枪兵乱作一团。
“皇上!”
臣子们再度催促,贼军离这里不过四五里地,如果把后方那些巨炮推上来,山头上这明黄华盖可是绝佳目标!
“再等等!”
康熙咬着牙,他已经犹豫了,他很想转身就逃,可君王的颜面,还有对上天降下什么意外的期待,还在拉着他。
“着正黄旗都统,觉罗杜叶礼整顿败退马队,将所有官佐革职待处!让其聚齐部下,集结待命!侯着戴罪立功!”
看到溃败下来的马队还有数千之众,康熙觉得还能再博一把。
马队一片片整理出来,在山下谷地里聚集。而在此时,红衣兵再度列出的横阵,已经推进到了半里之内。红衣兵的火炮停了,清军的火炮也无力再响。两万多火枪兵被官长押着潮涌而上,越过火炮,排出一道扭扭曲曲的阵线,四五人一列,竟是个四五大叠枪阵。
数千火枪轰鸣,一道接着一道,声势震天,连康熙都觉得正落向李肆那方的天平陡然一停,然后朝自己这方倾斜。
很遗憾,嘶嘶尖啸声里,各军的小号榴弹炮开始发威,团团焰火在清军那道阵线中炸开。这两万火枪兵不过是从原本军中选出的鸟枪手,只集训过开枪,实弹都没打过几发,更没顶着炮火开枪的经历,当下一片溃乱。
到红衣兵的横阵进到一百步内,排枪声无比整齐地轰响时,这两万火枪兵完全失去了控制,如溃堤一般,朝战场左右退去。
“皇上——!”
华盖下,文武大臣再度跪求康熙移驾,再没眼力的人也看出来了,这一仗已经败了,败得很惨,康熙再不走,大清还要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杜叶礼!他的马队呢!?着他马上出击!图思海!”
康熙却像是魔怔了,他满脸晕红,情绪激昂地呼喊着正红旗都统图思海。
“率朕亲卫马队出击!贼军已与我步队接战,再无转移挪腾之地!马队再冲上去,冲破一处缺口,东西横卷,贼军必败!”
他发现了战机,这也是最后的希望,他的语气如此严厉,绝不容置疑。
图思海迟疑地跪地领令,他不确定,这到底是去送死,还是去夺胜。这是一场绝大的赌博,军中还成建制的骑兵,就是那六千人,出击再败,连康熙都不一定能跑得脱……
“快去!”
康熙抽过身边侍卫手里的马鞭,啪的一鞭子抽上还在发楞的图思海。
“康熙,就在那里么……”
李肆策马来到战场,离清军火炮阵线不过一两里远,朝北看去,隐隐能见到一点明黄色立在远处山头,那该就是康熙的华盖。
“很想当面见见那家伙呢,不过……该是没机会吧……”
看着那点明黄,李肆心绪翻腾,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战胜了康熙!前世那个留在画像上的康熙,该是正哆嗦着身子,一脸泪痕,咬牙切齿地说着“朕会回来的”之类的狠话。可惜,除非康熙脑子里全是豆渣,或者他手下的文武大臣们脑子里全是豆渣,否则他怎么也难跟康熙面对面。眼对眼,那样的距离,十个康熙都要没命。
不过这家伙怎么还不退呢,难道真要等到我的二十斤重炮拉到战场上来,然后步了他祖先努尔哈赤的后尘?
“既然能见到,不开上两枪,那可是白来了。”
心中这么想着,李肆掏出腰间一对月雷铳,就朝估计有三四里外的那点明黄色瞄去。身边范晋等人瞧着他这番作派,都是笑笑,李天王有时候也孩子气得很,这么远,能打中什么?
蓬蓬……
几乎就在同时。笔架山下,离明黄华盖不过一里之处,大片败退下来的禁旅旗兵骁骑营正在重整。这些人个个泥泞血污满身,脸上惊惶未消。角落处十多人却鬼鬼祟祟地盯着那明黄华盖,他们马鞍上都挂着火枪,那该是从贼军手里缴获来的,旁人见了,只当他们勇武,并没往深处寻思。
“太远了,足有一里地……”
“打不到,吓吓也好。”
“吓了呢?咱们就等死吧。”
黑猫三队,擅长伪装和狙击刺杀,趁着游弈军对战清军马队的机会,装扮成旗人骑兵,混在败退骑兵里,渗入了清军后方。本想偷偷潜到康熙御銮附近,却撞上杜叶礼就在笔架山下整顿败退骑兵,就此靠近到那明黄华盖只有一里远的地方。
他们还想潜得更近,可瞧那山头被侍卫和护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没有一丝机会,只好再商议动手的时机。
他们的枪都是线膛枪,百步内杀人绝无问题,三百步内有希望,一里就太悬乎了。
正在低语,有人朝他们喊了起来:“哪个佐领的!?你们佐领人呢!?”
这帮黑猫一愣,那人看出不对,哗啦拔刀,高喊道:“细作!”
周边顿时围上来大群人,黑猫们对视一眼,队长耸肩:“怎么都是死,死前总得朝鞑子皇帝开上一枪,这事可没人干过……”
众人都笑了,再不理会周遭清兵,下马,举枪,同时扣动扳机。
一里外,那华盖一阵摇曳,虽然没见到谁倒下,也知绝无可能打中康熙,但肯定是打中了什么。
蓬蓬……
将十多发子弹轰出去,黑猫们枪一扔,掏出短铳腰刀,朝围过来的大群清兵不屑地微笑。
山上华盖下,马尔赛正抱着血淋淋的大腿,嚎得如杀猪一般,不远处,宗室楚宗扑在地上,背上一个枪眼赫然醒目。
推开压在身上的方苞和赵弘灿,康熙打着哆嗦,朝总管太监魏珠死死看去。魏珠两眼圆瞪,嘴巴大张,正被那一阵枪声惊得如泥胎菩萨,康熙那如冰刀般的目光插过来,才终于醒悟,扯着公鸭嗓子尖声叫道:“移驾!移驾!”
文武大员、侍卫和太监们乱成一团,抱着脑袋弯着腰,朝山下仓皇而去,掌着明黄华盖的太监也什么都不顾了,撒手丢了华盖,转头就跑。
“康熙——死了!”
“康熙皇帝被打死了!”
山头华盖早已是英华军无数视线的聚焦点,见着那华盖骤然倒下,前线英华官兵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战场后方,范晋等人瞪圆了眼睛,既是狂喜,又是难以置信,他们都看向李肆,那两枪真打死了康熙!?
有那么一刻,李肆都圆瞪双眼,暗说老天爷真在帮着我作弊么?用滑膛手枪打中了接近两公里外的一个人!?
接着他眼角扫到罗堂远,恍然醒悟,该是罗堂远的猫群干的吧,这时间……真是太巧了。
康熙多半是没有死,但这一战,却是实实在在赢了。李肆跟范晋等人,就静静在马上看着清兵全面崩溃。
华盖倒下,清军马队的出击计划也就烟消云散。回过神来的文武大员们指挥马队遮护后路,把康熙塞进马车里,一路向北狂奔。至于背后的军队,包括巴浑岱和讷尔苏两军,他们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说康熙,道康熙,康熙没有五十七……”
“活康熙,死康熙,天王举枪应声毙……”
军礼监的说书先生当场就吼上了,李肆即便要解释,这两枪打倒华盖的事,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是黑猫三队做的,不过……”
罗堂远一番查探,很快找到了功臣,尽管全队已经阵亡。
“难道不是天王的功劳吗?”
罗堂远既是伤感,也是激动地这么说着,李肆看着已失去了那抹明黄色的山头,已是说不出话来,妈的,真的赢了啊……
鹰扬军、虎贲军,乃至辅助的湖南广西内卫都一窝蜂而上,朝北直追估计有十万的清军溃兵,如潮欢声向北卷滚,留下一地狼藉血腥,硝烟冉冉,大地又恢复了平静。
“王堂合!你小子……”
范晋的惊喜呼喊响起,那王堂合被医护兵从尸堆里挖了出来,不仅没死,竟然还清醒无比。
“我……我可是不死身呢,天王……天王呢……”
王堂合虚弱地说着,血丝还不断从嘴角里泌出。
“说吧,你要什么。”
李肆握住他的手,心说你就算要一国,你师傅我,都会给你打下一个。
“我要……游弈军。”
王堂合眼中既是悲伤,又是渴望。
“不,没有游弈军了……”
李肆这么说着,众人一愣。
看向北方,天地依旧,气息却已有了不同,更壮阔,更清晰。
“游弈军,将会变成龙骑军,就像我们英华一样,由这一战,脱胎换骨,再展新颜!”
李肆笑着说道。
(第七卷终)
第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