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侧殿书房,铁桶里噼噼啪啪烧着一卷东西,总管太监魏珠急急走进,将另一件裹着黄绫的书卷呈上。
“万岁爷,这是满文房存档,该如何……嗻……”
看着这一卷遗诏也在铁桶中化为灰烬,斜倚在榻上的康熙精神更好了三分。
“京里风波平下来了么?是不是大家见面还在说朕大败亏输的事?”
一个宫女奉茶上书案,顺便将康熙扶了起来。听得康熙这般自嘲,宫女连连摇头,旗头两侧的吊穗晃悠起来,扫到了康熙脸上,他也不以为忤。
“小晴,你尽直地说,朕不生气。”
这宫女显然深得康熙信赖,魏珠也在一边打着手势,不敢像对待其他宫女那般直来直去。
“万岁爷哪里败了啊,南蛮贼不是半步都没跨过洞庭么?甚至连遵义都丢了。小晴看啊,十四阿哥,哦,大将军要收复云贵,也不过是早晚之事。那些乱嚼舌头的人,自有老天爷劈了他们!”
看着这小晴鼓着脸颊,气愤不已,康熙心情也好了些,轻笑道:“何必要等老天爷劈了他们,朕径直来劈!”
说话间,太监将一个中年人带到,正是叶天士。靠着叶天士在江宁的药方,康熙的病情才稳定下来,由此也被带到了北京,继续诊护。
“皇上积菏颇深,若是静心休养,半年到一年后该可痊愈,此间绝不可动气,也不宜操劳。”
叶天士很认真地吩咐着,康熙却是连连摇头,他也懂医,虽对叶天士这神医已有信任,却也忍不住要评判医理。
“你们这些大夫,就把人当作玩偶,世间之事哪有这般轻巧。血气不止由心而决,也由体而决,即便朕修身养性,也挡不住病气骤发……”
叶天士当然不敢跟他辨,连连叩首:“皇上睿识博学,草民望眼莫及。”
康熙叹道:“朕不过是外行杂语而已,对了,叶先生就留在太医院如何?”
叶天士额头冒汗,心道终究还是来了,他赶紧推辞说家中老弱还须照顾,同时又保证至少再留三月,才让康熙没再坚持。
出得乾清宫,叶天士一身汗水已经湿透,心说三个月也该差不多了。他用的药方,榨出了康熙身体潜质,除非康熙真心不问外事,让气血和五脏肺腑能喘过气来,病情才能好透。可瞧康熙刚才那心态,根本就不以为意,正忙着要处理事务。
书房里,眼里似乎还留着叶天士的背影,康熙低低哼了一声。若在以前,他要留人,岂容一介草民推脱,可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叶天士是从南面来的,康熙很清楚,但他不怕叶天士在医药上弄什么手脚,药方都是众多太医再三查验推论过,自己也懂医,清醒后看过药方,确是起气祛虚的良方。太医们都很推崇这位神医,他的病情也确实渐渐好转。身体到底如何,自然心里有数。甚至有时候他在想,此人是不是李肆专门送过来的,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出问题,好受下自己的和意。
胤祯拿下遵义,让康熙的这种感觉更为明显,李肆确实有心和他讲和,否则不至于让开遵义,湖南兵锋也停在了岳州。福建施世骠还上奏说,台湾之乱,李肆也只盘踞北面,没有一举吞下台湾府城,现在与其对峙的不过是台湾乱民。
现在已是八月底,算算孔尚任的行止,也该到了广东,康熙心中越来越有数。这一战,自己虽然在兵事上败了,可形势上依旧打出了一个平局。只要那李肆愿意安生下来,三年五年也好,自己终究能保住一统天下的皇帝颜面,保住盛世圣君的名声。
“不,三年五年怎么够,怎么也得八年十年……”
接着康熙这么想着,人都是不满足的,越是强者,越是有过辉煌历史的帝王,对自己越有自信。感受着气力在体内渐渐恢复,康熙觉得,自己不该还只能活三年五年。
“皇上,理藩院报,拉藏汗称策妄敦多布进藏,求朝廷进兵往援。”
“户部求请停免山西、苏松等地钱粮,以备湖南兵事奏销。”
张廷玉的声音悠悠传来,唤回了康熙的思绪,他现在还无力一一细览奏折,处置政务,就让张廷玉一件件呈报。
“为了这天下,朕还不能倒,三五年不够,朕得坚持下去!”
康熙心志坚定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了。
“拉藏汗不是跟策妄阿拉布坦结亲么?他若真当策妄敦多布为敌,就该聚兵相抗。策妄敦多布不过万人之军,此前还与抚远大将军和罗卜增丹济布数战,折损颇多,何至于要朝廷进兵?”
“朝廷历来不加兵于藏地,他该清楚。即便有心出兵,大战刚过,不及恢复,也无余力。他来这么一出,不过是故作姿态,蛇鼠两端之伎耳!去信申斥于他!朕此前允了他废达赖六世,只为安定藏地,若是他再一意搅动藏地,联手策妄敦多布,乃至策妄阿拉布坦,朕即便节衣缩食,也要如他所请,遣大军入藏!”
康熙对这拉藏汗很是腻味,俐落地作了处置,张廷玉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可他不是很清楚藏事,也无话说,就照着康熙的意思拟谕。
“至于钱粮事……对了,老四和十三是不是还圈着?让他们出来,着他俩去管户部,给朕清理出一番首尾!”
湖南大战,怕是上千万两的开销,若是没胤禛这样的实在人去户部坐镇,帮他清理钱袋子,还不知这无底洞能不能补得起来。
由胤禛胤祥又想到了还在四川的胤祯,康熙沉吟片刻,再下了谕旨:“召抚远大将军,贝勒胤祯还朝,彰其战功!”
康熙很清楚,遵义是李肆让出来的,但功劳就得摁在胤祯身上,大张旗鼓地宣扬。湖南之战算是平局,可连带台湾、江西、云南和四川等地形势,其中就有太多文章可做。除了胤祯,江西的田文镜,云南的马际伯,四川年羹尧,甚至手下那个最后决战时保住火药的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都要好好捧起来,功臣如此多,这一战还怎么会是败仗呢?
说到胤祯,正跪伏在书案边拟谕的张廷玉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朝旁边的铁桶看去,那里还隐隐飘着冉冉青烟,烧的是什么,他心头再清楚不过。
康熙注意到了他的异状,微恼地哼了一声:“朕就在这里,你在看哪里!?”
张廷玉赶紧叩首道:“微臣失态,求皇上恕罪!”
此时张廷玉心中既是如释重负,又是惶恐不已。康熙安然回京,病情好转,大清的危机眼见是过去了,可之前因为生死不明,夺嫡风波已隐隐显露,还不知康熙要怎么处置首尾呢。
而听康熙刚才那话,似乎还话中有话,难道自己之前偷窥遗诏的事被发现了!?
让张廷玉更惊心的是,想什么来什么,马齐屁滚尿流地奔了进来,魏珠等太监都没拦住。
“皇上,大学士王掞上题本求立储,御史陈嘉猷等十八人亦联名上书,翰林院检讨朱天保上本更求复太子,奴才等阻拦不及,朝堂正一片哗然!”
马齐一脸是汗地嚷着,康熙愣了片刻,赫然起身,蓬的一巴掌拍在书案上,两眼圆瞪地骂道:“好胆!”
“臣伏见宋仁宗为一代贤君,而晚年立储犹豫,其时名臣如范镇、包拯等,皆交章切谏,须发为白……”
王掞的本章说得很委婉,没有提这次湖南事后,康熙生死不明,以致人心大乱,而是老生常谈,就只说立储,可大家都明白是奔着什么来的。
御史们就直接多了,之前事态太过混乱,皇位空悬,真有不测,这大清就基业崩离了,所以都群起而求立储。
“皇太子幽禁三年有余,谅圣而愈圣,贤而愈贤,倘复回东宫侍左右,亲聆圣训,则学问日进,德业日隆,皇上见之无不欢欣,则国无嗣位之忧,圣体康宁,圣寿自无疆矣……”
朱天保这个翰林院检讨更是个楞头青,直接要康熙再复太子。他这一嚷嚷,事情就更复杂了。
康熙首先想的就是废太子又耐不住寂寞,暗中怂恿人替他说话。接着恼怒的是一帮御史上书,后面到底会是谁?臣子结党,这是他最不可容忍的一件事。而王掞身为大学士,竟然不跟自己通气,就上题本求立储,这帮御史是不是他指使的?很有能耐嘛,今天能为立储群起上书,明天就能为置啄他事而群起上书,当真以为自己这大清皇帝,是前明那种仰仗臣子鼻息而活的皇帝!?
思绪再深入一层,康熙更是勃然大怒,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湖南大败?在置疑自己已无力掌控天下?
康熙咬牙,眼中精光毕露,低声道:“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地想当田丰么……”
感觉到如潮怒意自康熙脸上勃发,张廷玉不敢出言相劝,此时说什么都会被皇帝当作是有心之语,只能低头咬牙,自顾自地继续拟谕,可豆大的汗珠却一颗颗滴落在诏书上,将字迹染成团团乱墨。
另有一句俗话叫祸不单行,接着是早前陷身“粤党案”,后来被康熙起复的田从典求见,一脸灰败,如大祸临头一般,哆嗦着手,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尔等一个个,全都丧心病狂!”
看清了内容,康熙一把将书信扔在地上,全身哆嗦着,差点当场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