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李肆没有讲和之心,就怂恿李肆重扶明室,这是康熙交代给孔尚任的烂招,对此孔尚任没有一丝隐瞒,因为这烂招本就是他孔尚任的真实心声。
屈明洪屈承朔父子上书里提得特别清晰,就是先扶明室,再行禅让,让英华拿得名正言顺的道统。
如何处置朱明的政治地位,这就是横在李肆前面,挡着英华这一国再上一步的门槛。
屈氏父子乃至不少官员该是真心扶英华,但这个方向却蕴含着危险。危险就在于,孔尚任的心声,怕是英华治下众多文人心中最佳的选择,他们绝对会借着这个机会再掀波澜。
此时虽已是康熙五十六年,前明遗士也几乎死绝了,但其影响却还很深。譬如吕留良,此人文集处处追思前明,所作皆倡华夷之辩,因评点科举时文而扬名士林,甚至有人称之为“吕子”。在世时并没得太多责难,死后才因雍正遭了灾。
清初顺治康熙时代,士林对前明怀念之心尚重。满清对此思潮的处置颇有技巧,至少是顺治和康熙两代皇帝的手腕比较灵活。一方面是坚决的留发不留头,在表面上求得治下足足的恭顺之姿,另一方面文网还相对较疏,远不如雍正乾隆时期细密。
如此形势,一方面来自顺治和康熙前期,天下并未完全平定,三藩和台湾未纳入治下,后期康熙又粉饰仁治,下面官员投其所好,不太深究人心。
另一方面更重要,满清历来宣称前明非自己所亡,而是闯贼亡明,自己还是替天行道,灭了闯贼,为大明报了仇。在这个报仇过程中得了天下人心,大明原有的天下自然就变成大清了。
有了这番基调,满清初时对追思前明的思潮就不好下狠手作大清理,崇明贬清的自是绝不留情,可间接隐晦地表达思明之心,顺治康熙都没有刻意大织文网,阻绝如此思潮。否则钱谦益之流的怨艾之作,早就把他等送入了地府。
康熙之所以会丢出这个烂招,是看透了明末乃至南明史,同时也是对李肆治下人心局面有了初步认识。李肆抑儒兴工商,那被抑的孔儒就是他康熙的盟友。虽说在华夷之辩上有分别,鼓噪而起的是求北伐的声浪,李肆却绝不会任由他们主导了形势。否则李肆之权,工商之利,就要被儒士握住。由此李肆必然会打压北伐之势,从而让康熙缓上一口气。即便不能乱了英华一国,但争到几年安宁日子,已遂康熙所愿。
对李肆来说,朱明问题本不是难题。扶起一个朱明宗室为帝,再从他手中禅位,随手而为。朱明已亡五十多年,李肆怎么也当不成曹操。
可问题就在于,从寻帝、立明到禅位,整个过程环节颇多,也很是费时。立起来的傀儡朱明皇帝本身就是一块招牌,还不知要如何动摇英华治下人心。而以此招牌聚集起来的人心,跟李肆本身所凝人心,这两股可是凑不到一起的,到时会撞出怎样的火花,让形势朝何处发展,李肆虽掌军队和工商,甚至也掌一部分读书人,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确保没有分毫意外。
如果只是自身内部鼓捣,事情还很单纯,可孔尚任自北面而来,掀起这么一股声浪,李肆对人心的主导就更弱了一层。
所以李肆很后悔没把那孔尚任半途解决掉,现在他身份非同一般,已经很不习惯形势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当然这念头也只是想想,料理孔尚任还有太多手段。
见李肆眉头一直皱着,段宏时笑了:“有关此事,我们早有所料,筹码也均在手中。不过是过场而已,又何必在乎细节。过场走完,大义到手。步子再细,调门再准,心存异心之人,还是会寻得纰漏,既是作戏,就求不得浑然无懈。”
李肆看向段宏时,微微有些讶异,段宏时无奈地道:“你啊,向来都是肆无忌惮的,怎么一出戏就畏首畏尾了?本就没什么规矩,你想怎样就怎样,只要有立帝禅让这事就好!”
李肆歪歪头再想想,终于释然笑了,是啊,自己好像顾虑太重了,对坛坛罐罐考虑得太多。自己所造的未来,不就是一个随时破旧,又随时造新,能与时俱进的社会么?
“那就辛苦老师你了……”
李肆起身,郑重地向段宏时行礼,老头坦然受了,然后眼神恍惚起来。
“此事老夫也终于能交代出去了。”
此时于汉翼和罗堂远进了凉亭,李肆心说,看来还得委屈孔尚任继续当托。
交代于汉翼不必再紧盯孔尚任之后,罗堂远汇报说,从北京到广州的信鸽线已经可用,紧急消息最快四日能到,就是可靠性还不高。
通讯是一桩关键技术,很可惜,以李肆那贫瘠的知识,可搞不出无线电报,甚至有线电报他都懵懵懂懂,电话什么的就更别想了。
所以在快速联络手段上,李肆只能暂时把希望寄托在传统的信鸽上,很早就启动了“技术攻关”。但就是这么一桩“技术”,也因华夏历史上没有成熟体系,进展颇为艰难。直到青浦举旗后,得了实际地盘,在治下细细查访,才寻得一些训鸽人,慢慢有了成效。
随着天地会和军情处的发展,对快速联络手段需求越来越迫切,李肆也不断给予投入,到年中终于形成规模,却还只限于短途联络。
现在李肆放出了茹喜,插手北面满清内局,建立南北信鸽线就成为当务之急,可这难度就骤然猛增。这条线路是靠着多段短途线拼起来的接力线,可靠性自然不是很高,但总比没有强。北京的消息,往日最快也得十来天收到,现在能缩短一半多,已经能解决很多问题。
听到这个消息,薛雪起身拱手道:“那雪也该北行了。”
李肆问道:“北行凶险,你可真考虑好了?”
薛雪一脸义无反顾的决然,“雪自老师那学足了政论和权谋之术,国中之政尽在天王掌握,雪就到北京城去,亲眼看,亲手作,有知有行,方是学问之道。”
李肆点头,薛雪正是他继茹喜之后,再押到胤禛身边的又一颗棋子,由薛雪真正代替自己,主导北京城皇位之局。
他想到什么,笑道:“你取个化名,就叫邬先生吧,可惜……”
看了看挺立的薛雪,他摇头道:“可惜两条腿都是好的。”
段宏时却是皱眉,他不仅有些不放心薛雪的安全,对北面之事也不如李肆那般有信心。
“储位之事,变数太多,你何以如此肯定,能把握住机会?”
李肆摇头,他不敢肯定,现在历史改变太多,可就因为如此,他才要下足力气。
跟李肆相比,缩在畅春园的康熙却是再度找回了自信。
“如朕所言,那李肆果真就是个满心铜臭的贪吝之徒,朕看他跟昔日汪直、郑芝龙相差无几,无非是野心更大,器具更利。”
畅春园澹宁居,康熙一边翻着一叠报纸一边说着。这报纸跟朝廷邸报和京报不同,竟是大开张,字迹又满又密,偶尔还夹着版画。他手里一份报头是《士林》,书案上还有《英华通讯》、《白城学报》、《越秀时报》和《正气》。
康熙早知南面盛行“小抄”,而且跟大清治下不同,这小抄是英华官府允准,甚至还有管制章程。而且每类小抄售卖份数都以万计,分发到两广福建湖南乃至云贵,因此很易得到。
原本地方和朝堂都不大敢提这事,因为这些小抄上的内容实在“骇逆耸闻,满纸兽语”。可英华一国的消息都能从这些小抄上看到,当康熙要各地搜集这些小抄,呈递上京时,臣子们也没有多嘴。靠着这些小抄的消息,康熙不仅能知道英华治下有什么动静,甚至都能看到英华周边各省的战情。比如云南马际伯对昆明的攻击,战况在报上一清二楚。
“孔尚任办得好!南蛮就为立朱明事而闹得不可开交,一国竟又现乱象!”
几份报纸看下来,康熙脸上已有淡淡红晕,就从这报上所述来看,南蛮人心分崩,乱成一团。
孔尚任在《士林》发表时文,先是承认自己在新会所言是学问不精,悟理不明,才有什么大小仁之说。接着他说自己已幡然悔悟,明白了华夷之辩的道理,就觉得该在南方重立大明。
不止《士林》,《越秀时报》和《正气》等报纸都在响应孔尚任的号召,呼声滔滔,大有一国文人都心怀故朝,要重立朱明。
这番舆论,若是朝堂一般人看了,保准胆战心惊,可康熙不惊,因为他还看到了南蛮官报《英华通讯》以及《工商快报》等报纸上的文章。
《英华通讯》自是在打着不着痛痒的官腔,只说天王府定会顺应民意,让大家不要为此纷争。而《工商快报》等商人报纸,却是在叱骂士子高谈阔论,袖手务虚,不明国事,更有骂得狠的说儒生祸国,东林党即将再现。
康熙无比开心,丢个孔尚任过去,南蛮贼人心就乱了,那李肆虽然打仗利害,整治人心,却终究是不如朕哪。
儒生自是想借朱明这块招牌,压下李肆抑儒的魔爪。可工商不愿见这国政又被儒生把持,毕竟那李肆之国全赖工商,工商也倚李肆而得利。儒商相争,李肆还有心北进么?怕没个几年收拾局面,是挪不动步子的。
“皇上睿识……”
这段日子,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处置事务的张廷玉格外沉默,可办事也更加细致利索,批签厚厚本章的同时,还不止失礼,让康熙自言自语。
“衡臣啊,这段日子,你出力甚多,朕再拔你……吏部侍郎,对着朝堂,说话也能有分量。”
康熙还是个厚赏之人,对张廷玉越发看中,又提拔了一下。
“臣惶恐,何德何能,连受皇上提拔。以此年资居朝堂之位,臣福薄不堪受,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张廷玉真被吓住了,赶紧跪伏退却。这段日子接连升官,已是红得发紫,笃信谨言慎行的他,又受了李光地一番教诲,就觉得这般幸进,绝不是好事。
康熙随口道:“朕金口玉言,岂有收回之理?你且受着,别说什么福薄,你可是朕的儿子都该大用的臣子。”
张廷玉汗流浃背,现在他听到储位之事就心惊胆战,还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在未来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