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
有了蒸汽机,铁路贯东西,落帆跨洲洋,一日三千里。
这是做梦,但李肆相信,这般未来,在自己有生之年还是能实现的。第一台蒸汽机车头在1804年问世,第一艘蒸汽船在1783年下水。现在虽然才是1718年,但李肆所掌之英华,在工业革命的科技树上超前五六十年,怎么也不算过分。对比众多穿越位面的黑历史,这点成就还没压上及格线。
眼下这1718年,该是还不可能蹦出成熟的蒸汽机。所谓“蒸汽机”,实际上经历了好几个阶段,一般人津津乐道的“瓦特从蒸汽顶起了水壶盖这个现象里获得了灵感,由此发明了蒸汽机”,其实是将一千多年的历史,无数人的尝试和努力,都浓缩到了瓦特一个人身上。就只论工业时代的蒸汽机,从1698年托马斯·塞维利的“矿工之友”,1712年纽科门的同类产品,再到1769年詹姆斯·瓦特弄出外凝蒸汽机,1782弄出双动蒸汽机,这才是后世人所说的蒸汽机:双动往复式活塞蒸汽机,工业革命的动力之源。
李肆对蒸汽机的渴求,已经从单纯穿越党的攀科技树之举,进化到了眼下国政现实的深刻理解。
蒸汽机意味着什么?火车轮船都是其次,它意味着工业经济有了钢铁一般的支撑点。在他治下的英华,为何资本膨胀,却难以投到作坊之上?就在于没有成熟的工业体系,无法大规模生产海量的工业品,比如棉纺丝织、包装、建材,食品深度加工等等,特别是机械。
工业革命的本质,是以钢铁所造的机械来代替人工,形成大规模、标准化的生产。蒸汽机不仅为其提供了动力,还直接催生了机械、船舶、钢轨乃至建筑材料等等各个领域对钢铁的需求。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只有钢铁所造的机械等等器物,才能更耐用,更结实,更大,经得起蒸汽机所引发的更剧烈,节奏更快的能量转化模式。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人们对能源的需求上了一个台阶,承载能源转换的部件、机械乃至环境自然要更坚固。
由此可以看出,在工业时代,衡量一个国家工业水平的指标,不该只看它能生产多少钢铁,还要看它消耗多少钢铁,而且钢铁的消耗具体是分布在哪些领域里。
就如现在的英华,虽然东莞机械在努力推动机械普及,力求在诸多领域实现机械化,但除了稳定的动力之外,钢铁这桩起点工业依旧不够成熟。原因不在于产不出多少钢铁,现在有石禄的铁矿,即将又有交趾的煤矿,炼铁工艺也已经相当成熟,炼钢也都用上了反射炉,焦碳工艺也是中国本有的,改良一下就好,只要他挥手,万吨钢铁就会生产出来。
可生产出来之后呢?哪里能用?枪炮、刀剑、护甲、马车底盘,除此之外,就是什么铁锅一类的生活用具,工业革命之前,人类对钢铁,特别是对钢的需求,少得可怜。
蒸汽机和钢铁,是工业革命的双生子,谁都离不了谁。现在英华钢铁工业水平已经超越了现实所需,整个国家就是个瘸子,就等着蒸汽机这一桩利器。
所以李肆会这么激动,跟田大由和萧胜一行人坐上马车,风驰电掣,一路急赶到东莞机械公司的试验场。试验场四周已被黑衣禁卫带着蓝衣卫军重重遮护,这件东西关系重大,保密自然是第一要务。
偌大荒地里搭起了三座简易棚子,田大由将李肆引向其中一座:“另外还有两拨人也有了进展,但跟黄卓的比起来,感觉还差了不少。”
眼见一群人急急而来,那位他们已很熟悉的将作监知事田大由还居于陪位,朝中间一个年轻人汇报着,黄卓等人抽了口凉气。
黄斐胆怯地戳了戳弟弟的腰:“那该是皇上吧,你这玩意行不行啊?银子都是小事,要坏了皇上对咱们的印象,那可麻烦了。”
黄卓拍拍胸脯:“皇上的悬赏令又没说要能做到十分!只说能是个样子,证明这构想可以实现就好,就瞧好了吧!”
黄斐撇嘴:“别尽说大话!你之前搞的那个什么自行车,别说拉货,骑着空车跑上几里,不是累死人就是颠死人,害得咱们急递行在湖南少赚了几千两银子!”
黄卓挠头,他确实在自行车上面栽了跟头,骑那玩意太费力,拉货是不可能的,也就在城里骑骑招惹眼球而已。之后他还专门去东莞机械学堂买了《天理数度》(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钻研力矩之学,又去了佛山钢铁公司当学徒工,偷师机械传动,力图改进自己的发明。
有关蒸汽机的悬赏,他一直都知道,但觉得那事太悬乎,没怎么理会。直到有一天帮着同乡人造矿井用的抽水踏排时,才忽然感觉,那蒸汽机的原理其实很简单,于是丢下了一切,开始琢磨这个课题。
十万两银子没敢想,图的还是拿到“天下第一工”的名号,在眼下的英华,工匠可不再低人一等,反而是高人一等。就说这位将作监的田知事,跟着关国丈一起,出书讲课,声名远播,已被誉为国中工匠的大宗师。
“免礼,你是黄卓?好,先说说你这东西的原理。”
皇帝直入主题,身边一个穿着深蓝军服的中年人也满眼热切地盯住了棚子里的东西,被他们这股急切压着,黄卓原本的自信也散掉大半,结结巴巴地讲了起来。
“悬赏令里所说的蒸汽生力,真空引动,小民等倒是很熟悉。矿里的抽水排,猛火油柜的唧筒,乃至马灯补油和寻常拔罐,都是此理……”
片刻后,黄卓说话也流利起来,将他对蒸汽机原理的理解一一道来。这番原理并非舶来品,不论中外,对蒸汽和真空均有力这个现象都有认识。
但要在蒸汽机上实现,这个原理还少一环,这是李肆帮他们补上的,那就是早期蒸汽机要实现活塞运动,不止是蒸汽推动,还得真空回拉,这就需要将做功的蒸汽冷凝为水,这也是20年前不列颠人造出的蒸汽抽水机用到的原理。
“但是小民试了试,觉着真空引动有些多余,可以直接用蒸汽。”
接着黄卓来这么一句,让李肆很是惊讶,直接跳过低压真空原理……这样也行?
锅炉一直是烧着的,这时候蒸汽泄露问题还是大麻烦,所以也该没什么安全隐患。听得黄卓有可能跨越了初级阶段,李肆更是激动,就让黄卓一边示范一边讲解。
黄卓鼓捣出来的“蒸汽机”分成了三大坨,一坨是锅炉,一坨是气缸,一坨是飞轮。看着第三部分的大转轮,李肆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隐约觉得这东西似乎不该出现在早期蒸汽机里吧……
“皇上要这蒸汽机可以替代水车,这个转轮必不可少。”
黄卓这么一说,李肆也了然点头,确实,他可不是只把蒸汽机拿来抽水的。当然,他这个仅仅了解基本原理的家伙,并不知道,五十年后,瓦特要看见这个飞轮,一定会泪流满面。瓦特可是花了好几年时间,才琢磨出来将活塞直线运动转变为圆周运动的曲轴连杆,由此蒸汽机才从矿山抽水机变成工厂动力机。
谁让古时的中国人更懂传动原理呢?齿轮、圆周、连杆,中国人样样精通。《农书》里就有水车带动三十二个纺锭的水织机,其间的传动装置已经非常复杂了,更不用说天文仪里精巧的擒纵系统。而水排鼓风机则是典型的圆周运动转活塞运动,如今不过是倒过来而已。在李肆前世的历史里,如果中国人和不列颠人能有更密切的联系,成熟的蒸汽机怕也要提前几十年出现。
锅炉没什么好说的,通过铜管跟中间的气缸连接。说是气缸,其实不过是铜炮。这是炮匠照着黄卓的要求定做的,甚至火门都留下了,还弄了四个,用作蒸汽出入口。炮口也封住了,只留住连杆。
四个口……
炮身,不,缸身上四根铜管,左右首尾,上下各一,都有闸门。下面的管子接到锅炉,上面的联入到一个喇叭式烟囱里。看着这布局,李肆抽了口凉气,双动式!?
哧哧喷气声响起,四个阀门同时在漏气,黄卓一声令下,他哥哥黄斐亲自上阵,打开缸尾蒸汽入口闸门。过了好一阵,听到滋滋的摩擦声,气缸里的活塞被蒸汽推动,缓缓前行,拉杆被推动,飞轮也晃动起来。
活塞走到底,这是半个行程。黄斐关了后端的蒸汽入口阀门,打开出口阀门,再打开气缸前面的蒸汽入口阀门,蒸汽从气缸另一端开始推动。
李肆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就是这玩意!就是它!如果再加上联动滑阀,实现自动来回,那就是后世成熟的蒸汽机!
可等了好半天,那活塞却迟迟没有动弹,就看到蒸汽哧哧从阀门和烟囱里喷出来。黄斐一脸痛不欲生,黄卓也满头是汗,嘴里还嚷道:“之前能推回来的啊!”
漏气,漏气太严重了,而且那锅炉,就是直接烧着一锅水,这样能产生多少蒸汽?黄卓这个路子是正确的,未来确实不再依靠冷凝蒸汽做功,但以现在的材料工艺和热力学成就,要搞出成熟的高压蒸汽机,还不知得多少年。
李肆拍拍一脸惨白,觉得自己搞砸了的黄卓:“看来还是得琢磨用真空引动的原理,别灰心。现在要解决的就是四个问题,第一当然是少漏气,第二是设计出一套东西,代替人去开关闸门,让它能自己持续动起来,第三则是想办法产生更多蒸汽,第四呢,就是加入冷凝蒸汽的法子,前吸后推,这样力道就该足了。”
他大手一挥,豪迈地道:“这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你来掌总,要人给你人,要东西给你东西!再给你一万两银子,随便你怎么用,也没有时限,就埋头研究这事!”
黄卓黄斐喜出望外,叩谢不已,李肆记起了这兄弟俩是从江南来的,而且还姓黄,莫非……
“先父之名怎入得皇上尊耳,是的,先父讳履庄……”
黄卓如此回答,李肆愣了一下,呵呵笑了,好嘛,果然是神人之后。
虽然离成品还有很大距离,连矿山抽水机的实用度都没达到,但这个方向却让李肆无比欣喜,看这样子,三五年后该有所成。
还有两组人马也有了进展,李肆也顺便去看了,一家是老老实实走冷凝蒸汽的路子,几乎再现了纽科门蒸汽机,同样也用上了飞轮,反正这技术在中国是烂大街的玩意。但他们还是用的单动原理,一推一拉而已。因为还得插入冷凝过程,飞轮虽然转了一圈,却要等上好半天才转第二圈。同样,漏气现象严重。
第三家表现更差,连飞轮都没推动,但这一家似乎对蒸汽生力的原理琢磨得更深,居然用石棉布裹住了气缸,防止蒸汽过早过快冷凝。
黄卓一组掌握了双动,第二组在摸索冷凝,第三组对热效率有模糊认识,李肆当场决定,三组合并,都发奖金。
“看来还得跟那不列颠人接触……”
此时李肆从萧胜那已知道,波普尔船长还真把蒸汽机鼓捣过来了,天知道他怎么这么快就把那么大一个铁家伙弄过来的。
“我们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印度采矿,也有积水问题,所以从本土运了不少‘矿工之友’抽水机,也就是陛下所说的蒸汽机。听说陛下正大兴矿业,想必不止会需要这么一台抽水机。前几年,不列颠还有人发明了更先进的抽水机,如果陛下需要,我愿意作为代理,从不列颠引进新的抽水机。”
波普尔船长是商人,满脑子都是赚钱的盘算,他自然不了解李肆可没把这玩意当抽水机看待,同时也对中国人的工程技术水平不够了解。
原来这家伙是从印度运来的,怪不得这么快。李肆面不改色,只说先用用试试,暂时就买这一台,念在你辛苦奔波的份上,出价三千两银子。
波普尔幸福地压住脸肉的颤动,三千两银子,按一镑大约等于十二两白银算,那就是二百三十多镑,一台破破烂烂的机器,在本土不过二三十镑的机器,拉到这里就升值十倍!二百多镑对他这个商人来说还不算大数目,可这个时代的不列颠平民,二十年才能挣到这么多。
接着李肆就转开了话题,谈到波普尔带来的其他东西。“矿工之友”虽然落后,但可以从冷凝原理,以及密封技术和阀门等方面提示自己人,也是个不错的参考。自然,没必要让这个不列颠佬知道。
“伟大的陛下,虔诚的波普尔将竭尽所能,为您展示我带来的礼物。”
感觉到这笔收入仅仅只是个开头,波普尔相信,自己将在这位豪爽的陛下手里,享受到更美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