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田案本身不是什么麻烦,麻烦的是有人要借题发挥。特别是那些腐儒,他们满脑子都是穷人一定有理,富人一定有罪……”
黄埔无涯宫肆草堂,法司使史贻直身子埋在置政厅的鹿皮沙发里,皱眉如此说道。他已经习惯在这里放松说话,而计司使顾希夷以及枢密院和三省的各位相爷。不是摊手扶靠背,就是跷着二郎腿。放在前朝,那就是大大的失仪。通政使李灿除外,他资格太浅,就虚虚搭了个屁股尖。
三司三省加枢密院的范晋萧胜,这十一位组成了英朝的内阁,他们就是英朝的宰相。此时英朝的政务体系又作了一番微调,主旨是中书尚书两省相平,同时萧胜以武将之身,升任枢密院右知政,范晋升任左知政。
眼下尚书省除了户、礼、工、兵、吏、刑六部,另外加了驿部和农部。驿部不仅负责驿传体系,还负责推动全国交通网络建设和管理,相当于李肆前世的邮政和交通部。而农部则是因应细化管控农事,从户部里专门划了出来。
眼下英华朝堂格局,道党多在中书省,管理工商和新兴事务,贤党在尚书省,负责社会安定和农事,儒党则聚在门下省,负责审察弹劾官员。这番格局基本能保持稳定,同时也能各尽所能。
相互间的争斗自然免不了,但跟之前朝堂奏章战不同,多体现在预算、人才和话语权的争夺上。
另设驿部和农部,不仅是因应国政管理所需,也是为了平衡贤党。而借着这一步,中书省也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翻身机会,他们名正言顺了。之前都是以总署一类的临时官衙来统管事务,现在也终于升为正式一部,之前别扭的“知事”一职,也换成了尚书。
工商总署升格为商部,文教总署升格为文部,医卫总署升格为医部,内卫部门也变成了卫部。因为不好一步大跃进,通事馆、将作监、钦天监一类部门依旧沿袭。
这番调整后,英朝三省三司加枢密院的朝堂格局也稳定下来,因此民间也有了十一相的说法。但这个相跟历代各朝的相不一样,都是分管实事,不是皇帝身边的宰辅。而每旬第一日在置政厅举行的御前听政会,就成了最高规格的国务会议。
关于“麻烦”,尚书省左仆射李朱绶担心的是另外一点,尚书省八部,只靠农部掌着田产税,总体而言,就是个花钱一省。而最近李肆颁布的一系列“仁政”,让农部所掌收税进一步下滑,基于满清时代地方官的心理惯性,他对这事很是忧虑。
李朱绶道:“官家又降产税,又降田税,还以税抵租息,农税乃地方根本,降幅如此大,不知国库会不会出问题?”
他这一问,尚书和门下两省其他三位相爷都同时点头,他们也很关心这个问题。枢密院范晋和萧胜也都支起了耳朵,他们管军的,对国库变动最为敏感。英朝量入为出,预算先行,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如果国库减收,他们的军队可就要大受影响。
今天的国务会议,邓小田案只是细务,这事才是大头,听李朱绶问到,李肆看住顾希夷:“顾大掌柜,还是用数字来把这事说清楚吧。”
计司前身就是户部的度支司,国库出入都归计司管,数字自然都在他的手中。
顾希夷点头道:“此事根底说来繁杂,鄙司就择要说明。为何要减税?因为在农税一项上,我英华收得太多了!”
这一论让众人愣住,太多?不说这次减税,就说之前,通过官府下乡、票行下乡,抹除杂派,农人自纳等等措施,英华治下的农人,负担可是减轻了很多,怎么可能还收得更多了?
顾希夷继续道:“为何会多?一来我英华以农税直接补地方,由此砍掉了地方杂派。农人过去负担二两银子,一两给中央,一两给地方。现在他们负担减到一两五钱,却是都由中央征收,中央握住的农税,自然多了五成!”
“还不止如此,我英华在广东推行官府下乡,以县乡实有田亩计税,经历两年多的工作,整理出来的税源比以前多出大半!昔日满清户部籍档上,广东一地只有不到二十万顷田地,而到今日,本朝已握的田亩实数已近三十万顷!据各地农正汇报,这还不是最终数目,今年核算下来,估计要近三十五万顷!”
众人抽了口凉气,三十万顷,就是三千万亩。英华治下,仅仅广东就能握住这般田亩,如果换成满清,不靠工商,就靠这般田亩,一年就能收个两三百万两银子,是之前的两三倍之多。
不少人都心道,这真是妖法,同样的土地,换了咱们英朝管制,居然就能生出这么多财富。
可在场人都是如今天下的顶尖人物,片刻就明白了其中奥妙,那自然是今日之英华,靠着票行和官府下乡,对地方的掌控更上了一个台阶。
李肆坦然受着众人目光中的崇仰和敬畏,三千万亩这个数字,他心中早已有底。前世广东在二十一世纪,尽管被占城市和工厂占去了大片耕地,但依旧保有四千多万亩耕地。而根据历史学家的推断,这个数字,早在乾隆年间就已经达到了,这也是广东可耕之地的极限。此时的康熙末年,广东开发也已经到了极限,四千万亩没有,三千多万亩也该有。
推着官府下乡,就是要去把这个数字一点点捞上来。如果换成是明清乃至前朝历代,绝无这般能耐。可他有先进的金融工具在手,有强大的军队依靠,有新朝初定的威势震慑,乃至有官绅仕宦一同纳税的格局制约,还有大兴工商给资本提供出口。重新核量田亩的工作又是润物无声地渐渐推行,能成为阻力的儒党更是在早前抑儒降孔的风潮中败退,完成这桩伟业,完全是水到渠成。
这一桩伟业完成,一个直接体现就是农税暴涨。仅仅广东一省,田产税在今年就能收到三百万两,分摊到各县,每县都有三万两以上,这可是满清时代各县眼泪汪汪的数字。
农税暴涨是好事么?
顾希夷摇头:“不止农税暴涨,因为工商繁茂,各县市税也在暴涨。广州县市税,今年上半年已经收了十二万两银子,当然,这是特例。就以曲江县为例,上半年市税已有两万,加上农税,地方税已有五万两之多。知县和县公局已在明年定下了开办百所蒙学,十所县学,十所医院和十所赡孤院,修百里大道的计划,因为他们明年计划要收到六万两地税。”
众人沉默,从顾希夷这话里,大家都看到了一个不妙的前景。
李肆接过了话头:“现在广东各县,都有税收超入的现象,他们有他们花钱的盘算,可很多事情,也必须由朝廷统一谋划调度,这之间就会有冲突。”
“有人说,直接从富县抽银子出来不好么,这当然不好。不管是农税,还是市税,朝堂都有言在先,不会从地方抽到中央。而且你要去抽富县,以后富县学乖了,能收多的,他都不收,这样事情就掩在了地方,朝堂很难再看清地方。地方和朝堂,始终要保持一致,不能有矛盾,就算有,也要让地方愿意一直亮出来,而不是想办法瞒住朝堂。”
“地方农税市税暴涨,这是一个背景。而我们当前的大麻烦是,地价虽然在降,但地租依旧没动,失地农人依旧是一桩绝大隐患。刚才也说到邓小田案,如何处理都还是小事,要怎样防止更多邓小田出现,这才是朝廷要考虑的大问题。”
“降低地租,不仅稳定地价,也让买田佃种之事利薄下去。这事跟农税暴涨,地方自主之心变强的背景结合起来,要怎么解决,诸位相爷,不必朕再说了吧。”
李肆一番解释,众人恍然,这可真是搂草打兔子的一整套办法!
农税暴涨,并不绝对是好事。这也意味着国家对农人的掌控越来越深,就如之前贤党儒党所担心的那样,一旦朝廷出了昏招,危害也会比以前更烈,所以得给农人留出合适的缓冲空间。
另一个害处还在于,农税都用在地方,从地方角度来说,手中钱多了,自然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但很多事又会跟朝廷的布局抵触。到时候富县越富,穷县越穷。
那么问题怎么来消解呢?
办法很简单,减农税呗。
但这简单的办法,背后用意却很深。朝廷不能将农税市税抽到中央,这样会恶化中央和地方的互动,而减农税的话,这其实就是给地方定出了一条花钱的路子,直接花到农人身上。地方虽然农税减少,但毕竟也受惠于这桩政策,而且还因为农人有钱,本地工商也会更兴旺,可以从市税上得到补偿。
另一桩绝大好处是,将减税跟推动降租的行动结合起来,地主降息,国家再降税补贴,两方一同来压低地租。这样比直接单方面压地主降息手段更柔和,见效更快,副作用更少。
顾希夷目光倒是淡然,他很清楚,自己这位官家,做事从来都很贪婪,总是要看能不能一揽子解决其他事。当初他向李肆汇报农税状况时,李肆就在盘算怎么用这事来解决租息问题。
“其实还有桩好处……”
彭先仲开口说破了另一桩奥秘,这降租减息,有一个条件,就是租约必须过契。当然,一厘的契税是跑不掉的。百分之一,对租息收成来说不算什么,双方都能接受。之前在满清时代,不管是买卖地还是佃租,也得找中人担保,佣金可是三厘,也就是百分之三。
契税还是小事,英华朝廷之前只是要田产买卖过契,现在更深了一步,要佃租过契,这是进一步将商业往来把握在手。日后农事定策,就有了更准确的依据。
见不得什么都要收钱的杨冲斗抖着胡子道:“契税还是小事!?上半年田地买卖,可是五厘的契税,光这一桩,国库就收了近两百万银子!”
说起这事,众人都笑开了。上半年地价暴涨,数千万两银子来往,虽然过契的只是整个买卖里的一部分,五厘也只是针对农田买卖,甚至定百分之五这么高的契税,都是为抑制田价的临时举措,但最终的结果是,地价在拿到交趾后才开始回落,而契税则收得无比欢腾。
现在田产买卖的契税已经降到了一厘,可杨冲斗这位儒党,还是觉得朝廷太过贪钱。两百万啊!他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李肆故意推高地价,好从中大捞一把。
李肆无奈地道:“这两百万里,可有不少要用在御史巡道这一项上,杨卿就不要苛责了……”
见皇帝态度端正,杨冲斗也赶紧起身长拜。说真的,就以这般低姿态与臣子相处,虚心纳谏。这样的帝王,何尝不是他们儒士梦寐以求的明君。
李肆接着道:“农税一事,诸位应该明白了,那么就来议这邓小田一案吧。”
再回到这个话题上,众人暂时沉默了,因为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场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