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草堂,不,该说是无涯宫一片慌乱,起因只因为那位蒙装少女在李肆面前说了一句:“拉藏汗是我亲手杀的。”
见到罗猫妖塞回来的宝音公主,李肆就知道自己后脑勺是为何而凉了,而当她嘴角挂着微笑,眼中带着不满地看住自己,轻轻说出这句话时,李肆的后脑勺由凉转麻。
“护驾——!”
顶替朱雨悠,任职置政厅文书的小丫头六车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边叫着一边扑向这位准噶尔公主。
小六车之所以能顶朱雨悠的班,是因为她觉得跟在李肆身边,可以随时饱眼福,那些帅帅的兵哥,任她欣赏,任她挑选。朱雨悠脸色怪怪地问,难道官家不帅?小六车是她的通房大丫头,即便是寻常民家,也该是跟着小姐服侍姑爷,为妾为婢,何况是在皇室。只要六车愿意,李肆也首肯,怎么也能得个嫔位。
小六车却说,官家不是人,总怕被他连骨头带肉吃了,还是找个帅帅的兵哥安稳。朱雨悠颇为无奈,只好帮她说情,就在李肆身边料理文书。
但不仅朱雨悠交代过,严三娘也专门召她去了春园谈话,说的就是一件事。在官家身边,即便只是料理文书,也都要做好随时替官家挡刀枪的准备,这几年,官家可遭过不少暗算。虽然有格桑顿珠和龙高山的人随身护卫,但也难保有什么意外。
现在,小六车以实际行动在践行自己的忠诚,她将猝不及防的宝音公主扑在地上,然后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宝音还想分辨什么,可被六车的手四下侵掠,也叫了起来,两个少女就在地上翻滚不定。
片刻间,格桑顿珠就带着禁卫冲了进来,还跟着几个膀粗腰圆的女卫,见着这般情形,也都愣住,跟沙发上的李肆一般神情。
“找到啦!果然是个刺客!哎哟……”
接着小六车一声欢呼,她的手正插在宝音公主的大腿之间,然后就被宝音一脚踹开。
“拿下!”
格桑顿珠不敢怠慢,唤着女卫将宝音擒住,同时心头高声大叫,罗猫妖,你送来一个女刺客,可是死定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害我!?
“我不是刺客!”
宝音悲愤地叫着。
“还说不是!这里——”
小六车奔过来,也不顾在场大半是男人,拉住宝音的裙裤使劲一扯,嘶啦一声,带着宝音的惊呼,一双小麦色的饱满大腿暴露在空气里。左边大腿上,一柄被皮带缚住,贴在大腿内侧的匕首也赫然显露。
宝音怒声叱责道:“这是我的贞匕!你们……你们真是欺负人!把我抓来,就是为着这般羞辱吗!?”
李肆终于回过了神,苦笑着朝正扭过头去,却还用眼角瞄着那柄匕首的格桑顿珠道:“她的确不是刺客,这事也不怪你们。”
怪谁,怪罗猫妖,也怪他自己,给罗堂远下了一道模糊难明的命令。对藏地乃至准噶尔他有图谋之心,却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好交代罗堂远,先不管好坏,跟准噶尔扯上关系再说。却不想罗堂远作出了最犀利的选择:把准噶尔公主抢过来献上。
刀子被取走了,其他人也都退下了,置政厅里只剩下李肆、六车和宝音。
宝音从慌乱中恢复过来,忽然鄙夷地笑了:“你就是李肆?那个打败了博格达汗,自己开了一国的李肆?没想到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居然还躲在女人身后。”
李肆却叹气道:“拉藏汗,就是被你那把贞匕夺了性命的吧。”
宝音冷笑道:“父汗将我嫁给拉藏汗的儿子,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可到了当雄,进我香帐的却是拉藏汗本人!我当然要杀他!”
小六车在一边撅嘴道:“说得多贞烈似的,你们蛮子不是不在乎这些么?父亲死了,儿子都能纳了父亲的妾婢,老泰山吃了儿媳妇,佳话嘛……”
“闭嘴!”宝音胸脯剧烈起伏,“不要把我跟那些不知廉耻的蛮子混为一谈!我祖母……我母亲都是汉人!”
小六车扫扫宝音的瓜子脸,肤色虽然不白,却也透着一股秀致之美,低低嘀咕道:“怪不得……”
接着宝音看向李肆,鄙夷更盛:“可你……却也是汉人的败类,既然抢了我,就自己动手啊,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却指使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来凌辱我,我看你准是有异样的癖好!你就没男人的能力!”
李肆还没嚼明白这话,小六车就叉起腰肢吼了出来:“大胆!敢在官家面前无礼!?官家是谁!?用得着在你身上验证是不是男人?我告诉你,官家可是能一夜……”
这时候李肆终于嗯咳一声打断了六车,也不知朱雨悠是怎么教的这小丫头,居然满嘴无忌,再让她说下去,自己跟朱雨悠一夜放浪的细节都要被她抖搂出来。
看着满心以为自己是被抢来当女人的宝音,李肆心说,罗猫妖,你小子够狠,居然能给你师傅我出这样的难题,等你回来可有得好看。
骂归骂,眼下这事也得解决,李肆无奈地道:“暂时在这里住下,等你安稳下来,再谈其他。”
宝音满心扭结,一路被监护着送过来,见到的是一个令她震惊和慑服的国度,而护送之人异常恭谨,让她在惊恐之余,也有丝自得。自己终究是准噶尔公主,就算是被强夺而来,也总该值得那位传说中的大英雄笑脸相迎,视为珍宝。
却没想到,这位大英雄只是个小白脸,还一脸书卷气,这也不算什么,祖母和母亲经常都说起过汉地的英雄,不少都是这般人物。可问题是,这位皇帝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就淡淡哦了一声,才气得她吐出了那句惊人之语。
现在见李肆依旧是那副懒懒腔调,宝音愤懑地道:“你到底把我抓来干什么!?”
李肆苦笑:“我还没想明白,让我想想。”
宝音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这家伙不仅不是个男人,甚至可能不是个正常人!
六车一推她:“格桑!派人押她出去!”
宝音惊呼一声,跳开一步,对这软柔无力的小丫头,她却是怕了。
置政厅里冷清下来,李肆就静静看着六车,看得小丫头满身不自在。
好半天,李肆无奈地开口:“六车,维护我是好的,可说话也得过过脑子嘛,有些事……”
六车撅嘴道:“官家,那蛮女骂得那么难听,你还一幅没事人的模样,我当然替官家急啊!”
她眼中闪起热光:“她那种人就是贱!官家就该在她身上施展全套功夫,让她一整天都起不来床!以后见着官家就身体发热,被官家伸手一碰就两腿发软!看她还敢不敢说官家不是男人!”
李肆闭嘴了,心说腐女无敌,我认输。
这么一闹,李肆也无心处置政务了,想回后园找媳妇们怡情,六车忽然道:“娘娘们好像都派人去看那公主了……”
李肆心头一个激灵,不好,他现在还真是没盘算好该怎么处置宝音,到时候面对媳妇们的质问,他该怎么回答?
决断之心涌上胸口,李肆拍案而起:“邓小田案,事关重大,朕须得亲自去审问!”
片刻后,李肆带着格桑顿珠等侍卫仓皇离宫而去。
刑部大牢的特设牢房里,邓小田梗着脖子,怒视法司官员:“我不认罪!我没有罪!”
他挥起拳头,铁镣铐发出哗啦啦响声,“天底下,官府和富人老爷,从来都是一家!我们穷人,争自己的活路,有什么罪!?”
法司官员终于被他激怒了,咆哮道:“邓小田!若是在满清时,你早就没了活路!在县下班房,你就已经埋在了荒郊野外的乱坟岗里,哪能容你在这里好吃好喝!”
邓小田眼中透着一股冷意,那是这几个月来的遭遇,以及狱中静养时的自悟,一同积淀下来的东西。
“皇帝不也是造了满清的反吗!?只要不让穷人活,咱们穷人就要造反!这可是皇帝自己告诉大家的道理!”
他这番陈述,让法司官员感觉心口发闷,面对着思维完全没在一个层面上的人,就觉完全无法跟对方沟通。
官员额头暴起青筋,冷冷道:“别以为我们真不敢对你用刑,你不认罪,有的是办法让你认!”
转头正要吩咐,一个素麻身影出现,眉发皆白,一身蕴着出尘而平和的气势。
官员躬身道:“翼鸣大主祭,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人正是翼鸣,他淡淡一笑:“我们天主教顾念的是生死事,听说这位小哥已定了死罪,这是来替他洗尘接引,让他能知罪求赎的。”
邓小田愣了一下,像是害怕着什么,退到牢房角落里,大声嚷道:“我没有罪!我不需要向谁赎罪!”
翼鸣用满含怜悯的目光看住邓小田,摇头道:“你错了,人人生而蒙尘,那就是有罪。不赎清此罪,洗脱凡尘,本灵就要坠入地府,再无法上到天国,与祖宗之灵相会。”
邓小田打了个哆嗦,使劲地摇着头:“我才不信你们那一套!什么罪什么灵,什么天国地府的!我绝对不信!”
翼鸣叹气,声音更是幽远空寂:“不要骗自己了,难道你不信上天?难道你不信祖宗?”
邓小田眼泪夺眶而出:“上天真有眼,为何我们穷人还要遭这罪!祖宗真有什么灵,为何不保佑我!?”
翼鸣微笑道:“上天不是什么无知之人所想的那种神仙,烧香火就能得报的,祖宗也不是菩萨,终日祷告就能应验,你想知道这之间的区别吗?你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得护佑吗?”
邓小田愣愣地道:“为……为什么?”
翼鸣再道:“世间,只有一个邓小田,想知道为什么,就只能去探自己的本心。所以啊,邓小田,这不是什么穷人之事,而只是你自己的事,要知道为什么,就不能让自己跟他人模糊在一起。我们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你,邓小田,为什么是你?”
邓小田的心绪坠入一座无底深渊,正仓皇地寻找答案,是啊,为什么是我……就只是我。
看着他茫然的神色,翼鸣老道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边的法司官员抹去额头的汗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翼鸣老道注意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