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道党”,只是一个统称,实际上,这上千学子,要细分为四大门派,这也是李肆亲自定的名:政治学,研究怎么以实治国理政。经济学,研究怎么把握银钱资本,利国利民。真理学,也就是算学格致乃至逻辑等以数理探天道的“理工科”。最后一门是博学,其实也就是杂学,包括乐学、史学乃至之前已断绝的古学,其实相当于文化学。
这四大门派的学子,教材都是中西并用,而学思根底则是李肆的天道三论和段宏时的相关著作。他们以《白城学报》为根基,在工商、贤党和儒党之外另成一派,零零散散地对国政发表着意见,在前几年并未对国政格局产生太大影响,只被大家笼统称为道党。
现在,道党要出笼了,他们的影响可并非单独一党。虽所学只分四派,其实内里还有更多分支。例如政治学,就还分有专注于外交的纵横派、对法家改良革新的新法派、以鬼谷子和孙武等兵家权谋之学看国政的兵政派,以及会掀起旧儒溃决的新儒派等等。至于经济、真理和博学,更是五花八门。
这些派别的形成,都非段宏时等人刻意而为,而是学子们在“真理”的大旗之下,破开理儒束缚,自由探究学问,循自身兴趣爱好而成就的方向。
之前他们有半年时间都在实习,包括地方官府辅佐主官的典吏,计司、法司等部门的基层工作人员,或者工部、东莞机械和佛山钢铁等处的执行人员。现在,他们带着实践而回,完成“结业论文”之后,就将分发到全国各地,亲手执掌起一摊事业。
这些人放了出来,国内人心格局,将会焕然一心,工商将有了真正能理解自己的知识分子,朝堂和官府也将更能贴近社会实际,舆论也将被他们引领得更为开放,更为理智,贤党和儒党那些道德空谈也将越来越式微。这股道党,就像是国中学思的催化剂,随着政务推进,国势演变,也会渐渐将天主道的思想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那就是实事求是,与时俱进。
李肆咧嘴微笑道:“诸位华夏的栋梁们……”
就在白城书院响起一阵阵热烈欢呼时,黄埔无涯宫,段宏时捻着胡须,对一干相爷道:“呼声?光呼声有什么用?靠呼声就能北伐了?”
段宏时正在教育诸位相爷,该怎么应对民间的北伐舆论。此时大家都已清楚,李肆是不会真正举兵北伐的,更何况,南洋还正有巨大的威胁逼近。但问题是,民间舆论正汇聚如潮,强行压下去,会让贤党儒党借机招揽民心。
这可难不倒段宏时,老头可是一肚子坏水,跟徒弟李肆有得一拼。李肆是看后三百年得来的经验,老头是看前三千年得来的经验。
“压?为什么压?愚笨到何等地步才会这么想?别把着权把上瘾了,就觉得能压住了人心!越压越给他人机会!你相不相信你这里压了,贤党儒党就要跳起来高喊朝野大议?”
老头先洗刷了众人一顿,他虽无官身,可一干相爷,除了汤右曾、史贻直、李朱绶和杨冲斗之流,其他人直接间接都是他徒子徒孙辈,都耷拉着脑袋乖乖听训。
“要北伐,靠嘴就行啦?要花多少银子,要制备什么东西,要怎样动员工商和民人,要怎么安抚和救济所得之地的民人,这些事你们本就在头痛嘛,把这些事都丢出来!有麻烦的地方,多说说麻烦,让下面人也跟你们一起头疼!再让他们为一些细节吵闹,时间不就这么拖过去了么?时间一过,热情也消了。大家一看,喔,原来真要北伐的话,自己还得上战场,掏腰包,多不划算,看还有多少人要北伐!”
老头这损主意一出,众人先是拍掌叫好,接着又苦起了脸。这不是怂恿大家怯战畏战么?以后再要北伐,大家都不答应,那怎么办?
老头咧嘴一笑:“既能平下去,自能鼓起来。”
杨冲斗皱眉道:“老段啊,官家那操弄人心的习惯,怕就是从你那学去的吧,这可非治国之本啊。”
段宏时认真地摇头:“老夫看皇帝啊,是操弄人心还不够!对人心太过退让!在他眼里,人人都是有识见的,可在老夫眼里,人人却还如小儿!不操弄,怎能长得起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本愚妄,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懂的,但又不能强压,怎么办?哄着他们呗。”
这就说到段宏时和李肆在国政思路的细小差别了,众人都不敢接话,不过大多数人都在想,幸亏官家心底没老头你这么厚黑,不,该是没老头你这么直白……
见着众人沉默的模样,段宏时摇头:“老夫所言之民,就如那武昌焚圣女之民!说起来,我英华治下,大多不也还是这种民么?”
说到了武昌之事,众人都是慨然,杨冲斗接着问:“事涉天主教,官家虽有调理,但长久下去,怕也是一桩祸患啊。”
段宏时道:“老夫这几日苦思,为的正是此事。皇帝调治天主教本身,老夫调理教外人心。好在早前对此已有探究,抽出来专作一论,正好!就如老夫刚才所言,并非视民为猪狗草芥,而是民人,包括我们,心中本就有愚妄一面,因此……”
他沉声道:“老夫所言,即是希望,人人成士!但这个目标,百年之内,怕难大成,因此,人心就必得操弄!”
最后他转回话题:“就若现在,你不操弄,自有人操弄!老子云,绝圣弃智,难道不是对此番情形的憎恶吗?待到人人自知,人心不受他人操弄时,那时才可言垂拱而治!”
段宏时一锤定音,所以么,三省六部的官员就忙了个四脚朝天,为着假想中的北伐大计而焦头烂额。
最忙的还是枢密院参谋司,因为大家都得等他们规划好北伐到底要怎么打,然后才能根据调度兵力、战事进程和预定占地等结论,来搞清楚自己这边需要做的工作。
这是枢密院参谋司第一次搞这么大规模的战事谋划,这种事前谋划,之前只有交趾一战的经验,还因为情报和战事被兵部和塞防司、海防司给把控着,那点经验也是零零碎碎,不成体系。
参谋司里虽都是军人,不少在黄埔讲武学堂听过课,也进过部队,但大多都是书生底子,参谋作业很是生疏。通过各种门路知道,此次参谋作业不过是应付民间舆情,都觉得马虎拼凑一个方略就可以了,可枢密院知政范晋黑着脸说:“这可不是应付差事,北伐终究是要做的,就得照着真的筹划!”
因此,参谋司哀声四起,全体人员日夜不停,终于在七天后拿出了一份计划书,厚厚一大叠,足足有三四百万字、数百张图。调度兵力、行进路线、敌情预估、野战预判,无所不包。甚至包括对成都、西安、合肥、江宁、扬州、苏杭等大城市的攻城计划。
短短七天,弄出来的东西自然草率无比,基本都是纸上谈兵。可自古以来,都还没有过这样的纸上谈兵,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绝古烁今了。范晋狠狠表扬了他们一通,接着再道:“如此绝密计划,怎能广为传播?再作一个简略,才能发给其他部院!”
参谋司众书生当场晕厥一半……
得了枢密院参谋司的简略计划,兵部、商部、工部等部门也跟着高速运转起来,同时刑部、户部、农部等部门也要跟进,新占地盘的编户、治安管控和工商等事务也不能落下。
圣道二年元月,就在民众们正以焦躁而亢奋的心情迎接元宵之时,朝堂关于北伐的议定终于获得了阶段性的进展。这“进展”体现在各家报纸上,就是要花多少钱,要死多少人,这一国会有什么变化。
看到那些数字,工商贤儒都不作声了,各家报纸立场也骤然变化,评论都说,北伐大事,必须慎之又慎……
接着多家报纸,包括《白城学报》、《越秀时报》乃至《士林》和《贤语》等报,都不约而同地刊登了一篇文章,段宏时亲笔所作:天职论。
这篇文章不长,述多论少,格外精炼,但所述思想,让一国为之一震。
严格说起来,之前李肆的《三论》,段宏时的《真理学》等书都提到过类似的东西,但没有深入讲解过,这次段宏时讲得格外通透。
该文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说的是上天造人,设下万职。初时只有耕战士商,君臣父子。而后渐渐衍进,如医、伎、工、牙,如友、僚、东西家。
人在尘世,身负诸职,其中有血脉之职,如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也有诸事之职,如为农、为兵、为商、为吏。同时还跟他人有相属之职,如人臣,为人僚,为人友等等。
第二部分说到了天职的意义:人之降世,一生所负之职,皆为天定。每一职都有其天道流转,不容逾制,轻则不容于德,重则不容于法。此职所系之德,之法,皆非他人所定,都是上天所定。
因此,人之在世,要合天道,要顺天行事,成为一个能立定天下的人,最基本的一项,就是负起所担天职。
说到这里,儒党和贤党就觉一身冷汗,这是以上天之名,彻底破除了儒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这三连环递进的道理。旧儒都言,自身有德,能治得一家,就能治得一国。可段宏时以天职论否定了这个说法。他将天职分为血脉之职,人际之职和诸事之职,旧儒的东西,就只在自身,只在血脉一职里打转,而人际和诸事这部分,相当于处世和治国的东西,就自有天道,必须遵循实在的事理而行。
这一部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第三部分。段宏时说,天道流转,应在尘世上,并不对应人,对应的是这天职,人并非固于天职。因此,人不必以血脉定事理,而该以天职定事理。
这些话说得稍微委婉,但《越秀时报》等报纸的评论却作了直白的解析,一句大白话:不以出身论英雄!血脉出身论可以休矣!评判一个人,只能评判他的作为是否符合眼下他所担天职的律法和道德,不能评判他的出身。
儒党和贤党心思迷乱,这一论,根底是瓦解固化的贵贱尊卑,结合之前李肆的《三论》,上天许人循天道而谋得富贵这一条,就再清晰不过,那就是:一个人的尊卑贵贱不再由天定,而是能由他自己定,因为他有权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自己所负的天职。
就在两党以为,段宏时要通过这一文,发动天主教掀起进一步的抑儒风潮时,《英华通讯》和《白城学报》对《天职论》又作了另样的解读,让以两党为中坚的旧儒松了一口长气。
这不是在抑儒,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是跟旧儒安定社会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几家报纸的解读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人各安天职。你现在负着什么天职,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关心身边与你有关的事。
细思下去,儒贤两党才明白,这篇《天职论》,其实更多是针对天主教所作,要立起舆论,不让教民干涉世俗。
但他们却很郁闷,为什么总觉得,段宏时这老家伙,挥着扫帚,貌似是在扫地,其实是在拍他们这些蚊子呢……
等段宏时作好这番舆论功夫,朝野心绪平静后,李肆才施施然回了黄埔,跟段宏时说到这篇文章时,老头嘿嘿一笑:“搂草打兔子,别以为只有你会,老夫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