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百公里高空往下俯视,穿透云雾之影,昔日占城之土,现今高棉和广南争夺的地域尽然入眼。湄公河三角洲,也就是李肆前世,越南领土的最南端。
海外东南是越南的昆仑岛,也称昆山岛,现今已是英华南洋舰队的基地。昆仑岛西北二百多里地,海岸边就是英华所建的屯垦地,位置在金瓯半岛东北面,李肆前世的越南薄辽省永利市,本是占城国古城。
眼下这片待开发的蛮荒之地,正是三国相争的形势。往大里说,西北的柬埔寨,也就是高棉,正窥伺此地。北面广南攻灭占城后,在名义上拥有这片土地。现在英华这头巨无霸踏足南洋,又在此地东南踩下了一根又粗又硬的脚趾。
往小里说,这里的格局却全是由华夏人把控,也是三方格局。在英华屯垦地的西北二百多里地,就是被俗称为“港口国”的河仙,此时正是河仙莫家第二代莫天赐当家。
河仙莫家处境最为复杂,早前暹罗攻高棉,此处就被暹罗侵占过。后来虽得以复地,却又因紧邻高棉,不得不仰其鼻息。此外该地是莫玖从广南国主那里讨来的,名义上还得奉广南为主。得亏莫家坚持以商立地,不涉刀兵的策略,总算能保有一定的独立性。
英华屯垦地东北二百多里地,就是美萩,美萩东北百多里地,就是著名的柴棍,也即西贡(胡志明市)。美萩,包括柴棍,早期是由广东海盗,南明总兵,俗称“杨二”的杨彦迪和陈上川等率众南投,找广南国主讨来的土地。为此杨陈等人在此屯垦开荒,同时为广南国主效力,与高棉人对战。
杨彦迪因与部下内斗身死,广南国主直接伸手到柴棍。陈上川部深得广南国主信任,在美萩继续发展,1715年身故时,还获“辅国都督”和“上等神”之封。其位由族弟陈圣音继,儿子陈大定统兵。
在李肆前世,湄公河三角洲就是这两方华人为先导而开发出来的,但随着历史演进,越南夺占整个湄公河三角洲,法兰西人殖民越南,华人之势渐渐泯灭于这历史大潮中。
现在李肆横空出世,英华插手南洋,历史大潮有了另一番流向。李肆驱数万战俘在金瓯屯垦,跟昆仑岛海军基地相互呼应,这股力量,非高棉和广南所能抵御,由此也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首先是广南,原本广南一心向南,但英华在北面速灭郑主,将交趾全盘握在手中,已是摄住了广南。英华在金瓯的动静,更加剧了广南人的恐慌。从战略态势上看,广南已遭南北夹击,就没什么挪腾之地。这么长时间里,广南国主一直没跟英华进行正式的官方接触,与其说是有所倚仗,以不变应万变,不如说是被吓麻了胆子,不知该如何应对。
广南这一退缩,河仙莫家和美萩陈家头上就少了一层压力,由此也活跃起来。根据他们自身对局势的理解,对英华插手此地的行动有了不同反应。
河仙莫家一直是在夹缝中求存,而且以商立业,总觉得自己不必,也不能完全向谁低头,否则就要触怒其他各方。更重要的是,莫玖去世后,新的当家人莫天赐威信不足,族中老人不愿舍弃既得之利,更视威胁他们海贸的南洋公司为死敌,对新来的英华自然抱持敌视态度。
怂恿和引领高棉人数次进攻英华金瓯屯垦地,就是莫家族老的决议,为此高棉人丢了上万壮丁,国势更显颓败。
另一方的美萩陈家一直是依附强者而存,当家人陈圣音透过广南关系,对英华的力量认识很深。当枢密院海防司、塞防司分别找他谈过话之后,陈圣音已经说服族人,待时机成熟时,就纳土称臣,重归华夏。
当南洋公司将这片土地称呼为“扶南”,开始组建管治机构时,这个时机已成熟了一半,另一半则还要等待南洋海面,那场预定对决的结果。
圣道二年四月,金砙屯垦地,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前,无数人聚在此处,纷纷攘攘地议论着。
“扶南?咱们这里,也要成华夏之土了?”
“咱们可不是扶南,扶南包括了往日大半个占城之地,这名字,本也就是此处古国之名。”
“也还不是化下之土,只是南洋公司的托管地,算是……比藩属更近的领地吧,朝廷只派总督和法司的人来,其他事情,都是南洋公司管。”
听着这些话,李顺心中也掀着波澜,虽然没能回到故土,但这里,终究也不再是化外之地了。在他身后,三个安南媳妇也都挺起了胸脯,听这言语,这也算是中土了,她们可也是中土之人。
“定了定了!”
一人从码头方向跑过来,背后则是几条高桅大船,驻在昆仑岛的海军三天两天都在这里打转,不是巡视,就是购买米粮副食,这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海鳌级战舰。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人身上,似乎早就有所等待。
“咱们这里叫……怀乡!”
那个人高声嚷着,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此处人丁已有三四万人,大多都是历年大战里被捕的战俘,定有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劳工契约。到此时,小半人已是自由身,在此处享有田地,还兼着南洋公司的工作。有这些人的前例,其他人也都是满心憧憬,没什么燥乱。
朝廷将此处定为什么托管地,他们不懂,但朝廷要派官员来,这事他们懂,此处就已是王化之地,他们也重新回归华夏。
因此他们对自己所居之地,到底会叫什么,更是充满期待。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命名,自然比他们自家俗称更有意义。而现在定下这个“怀乡”之名,寄托了他们心牵大陆故土的情怀,自然不份外激动。
“你们知道,首任总督是谁吗?”
报信人满脸涨红,似乎这才是真正的大消息。
急不可耐的人群纷纷叱骂这不识相的小子,他赶紧喊道:“是吴崖!吴大将军要回来了!”
片刻静寂后,欢呼声更甚之前,连李顺都捏着拳头,用力地摇摆着,好啊,带着他们,将高棉土人杀得血流成河的人头珠帘吴崖又回来了!还是来当他们父母官来的,这里不仅会更安全,不定吴崖还会带着他们,立下一番开疆拓土的伟业!
“开了开了,大家先扎根了!”
“别挤,先老弱后丁壮!”
喧嚣声里,这座建筑的大门打开,众人互相招呼着,列出歪歪扭扭的长队,井然有序地向里行去。
这是新开的天庙,自这些战俘发配而来,就有天主教的祭祀一直跟着。他们一方面配合医卫,为战俘治病疗伤,一方面也以讲经的形式,教导战俘谨守卫生习惯,同时读书认字。虽然很多人对这什么虚无缥缈的上天,依旧不清楚到底该怎么信,但这几年下来,他们已习惯了祭祀们的存在,习惯了向那块高大的空白牌位祷告默思,由此获得心中的安宁。
之前也有天庙陆续建起,设了根墙,但这怀乡已有六七万人,远远不敷众人所需。因此新建了这座宏大天庙,供这些异乡立业之人来“扎根”,当然,新立天庙,大家都来拜一拜,也是人之常情。
三个媳妇紧紧抓住李顺的衣服,生怕被人流给冲跑了。行得一阵,才觉没什么乱子,反而让李顺遭了旁人或羡慕或鄙视的重重目光。媳妇们都红着脸低着头,跟在李顺身后,忐忑不安地进了天庙。
进了天庙,高广穹顶顿时让李顺和他的媳妇觉出了自身的渺小,心弦震动中,祭祀朝他和善一笑,然后挥手示意,让他将血亲牌位挂上去。
根墙上,细碎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有如置身绵绵春雨中,天庙大殿,根墙两侧的通风设计,也送来微微凉风,大殿一侧,天女天童在低低哼唱,这一切都汇聚成柔润的透心之气,让李顺感觉整个人格外清灵。
将从曾祖父到父母的白底牌子挂上一处空勾,再挂上自己的红底牌子。李顺看向自己的媳妇,伸出了手,媳妇们一人捏着一块红牌,都有些畏缩。
“真的……可以吗?”
她们的姿态和神情将这心意表露得再清晰不过,如此庄严肃穆之地,据说还是公祭之所,就相当于族祠。她们自认不过是李顺的妾室,李顺多半还是要娶华夏之女为正室的,妾室怎么能列名族祠呢?
“公祭是祭血脉亲族,不分嫡庶贵贱,中外种姓,你们既已是华夏男儿的妻妾,自然可以名列根墙。”
祭祀显然已见惯了这种情形,温声劝解着。
在三个安南媳妇的喜悦目光中,李顺将三块红牌挂在了自己的牌子旁边,看着他这串牌子,祭祀抽了口凉气。
“你这小子,居然学着官家立祖!?”
李顺呆住,此话从何说起?
祭祀眼神悠悠,说起了早前一桩事,当时也引发了国中议论,但接着就被正在动荡的舆论风潮给掩盖了。
“官家只知有父,不知其祖,就能记得,其祖出自渭河。所以官家的祖祠上,祖父是李公,曾祖是李曾公,一直上溯,最早是李太公。”
“当初立此谱时,朝中的书生们还大叫非礼,可官家说,他家自北方逃难而来,已丢了族谱,失了记忆。确实不知祖父是谁,曾祖是谁,就知道姓李,出自渭河。但他说,这还不够么?只要是华夏之人,足矣。说起来,此时我辈华夏人,不知祖辈根底的,十之八九,他出自于民,这又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祭祀带着敬仰的神情慨叹道:“官家还说,往日种种,没能留下的,确是遗憾,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真真把握住现在,从今而始,让我们华夏之人,再不忘祖宗。”
皇帝居然搞不清祖父是谁!?甚至都不愿编一个!?
初听此事,李顺就觉匪夷所思,可听到后来,心中急流翻滚,没错啊,这百年来,小民乱世求存,颠沛流离。他虽是陕西米脂人,却也只记得爷爷叫什么。更早之事,穷苦人家,谁能留什么族谱?皇帝居然跟他们一样,也出自草莽,还不愿矫饰此事,这样的皇帝,真恨当初自己为何没能早早投效,反而跟着鞑子助纣为虐。
接着心绪转动,李顺又觉庆幸,即便被流遣南洋,皇帝仍然怀着满腔仁心的,否则自己何以在这短短一两年里,命运就截然转了向?
如皇帝所说,自现在开始,就要立正心念,即便此处离神州数千里,可心与祖宗相连,这就是故土华夏。
怀着深深的感悟,李顺带着媳妇,朝大殿正中,那块高大的空白牌位,恭谨拜下。
码头上,一群穿着灰衣,样式跟英华红衣军一般无二的军将下了船,被众人簇拥在正中的,正是新人扶南总督吴崖。他转头看向另一人,挥手道:“谢八尺,万里迢迢,你多保重。”
送他之人是通事馆知事谢承泽,他爽朗笑道:“你是动刀兵,我不过动口舌而已,虽是踏洋万里,也不过等闲之事。”
被小谢的豪气感染,吴崖笑道:“好好!等你回来,这南洋,想必也是大不同了。”
送走吴崖,小谢回到座舰,却撞见另一个人,见这人的装扮,小谢先瞪眼,后皱眉,再笑道:“郎世宁,你是想通了?”
换上了一身素洁麻袍的郎世宁,抚着胸口的十字架,长叹一口气:“上天浩瀚,该能容得下我主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