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常绿,将至六月,更绿得滋润,河水雾气氤氲,两岸色彩饱满,战场如大画师边寿民所创亮墨画派下的夺目画卷。
每一种色彩都极尽挥洒,以至于那黄褐相间的人潮如陷空之境,让人不由自主地偏开目光,而散落在这片色斑前的却是点点鲜红,那样刺目,却因那极富生气的鲜艳而紧紧攥住人的视线。
贾昊瞳孔紧缩,将那色彩的生气驱散,看到的是那色彩所裹着的人体,已经失去了生气。
不到两里外,之前渡河的几十名尖兵已尽数战死,那些血红色块就是他们的遗体。西班牙人正好奇地将一件件装备从尖兵的身上剥下来,他们原本还以为这些红衣兵是不列颠人。
西班牙人很快就在阵亡者身上找到了优越感,他们将尖兵的环檐铁盔高高挑起,使劲吹着口哨,还有人套上了英华陆军的制式胸甲,用拳头在胸口擂着,就跟狒狒一般。
“他们这是在嘲笑,都督将军!我早说过,铁盔和胸甲已经是一百年前的古物,欧罗巴的步兵没谁再穿戴这些东西。在火炮枪弹的战场上,除了拖慢士兵们的步伐,耗费他们的体力外,唯一的作用就是……”
一个金发碧眼,穿着一身同色但完全不同式的鲜红军服,草帽前后对折着顶在头上,正叽里咕噜地用不列颠语嘟囔着,通译忠实地将他的话作了翻译。
唯一的作用就是佐证这个不列颠人的头一句话,贾昊似乎早已习惯,或者说早已习惯漠视这个不列颠军官的言语,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训诫神色和施恩语气。
他没再说话,仅仅只是挥手,红衣兵如林刺刀逼向那些还没动作的俘虏,将他们朝堆积着木排的河岸驱赶。
不知道西班牙人经历了怎样的决策转变,看起来他们想在雷申德斯河狠狠教训一下中国人,让中国人知道,海战失利只是个意外,西班牙人会在陆地上夺回自己的荣耀。这该是贾昊领着两营前锋直扑马尼拉城,却在这条河前被大概两千军队挡住的原因。
不,已经没有两千敌军了,贾昊丢了四五十名尖兵,西班牙人反扑过河的三四百人被包了饺子,死了不到一百,剩下的尽数投降。
这些兵穿着跟对岸西班牙人一模一样的制服,却身形佝偻,脚下小半踩着草鞋,大半光脚,戴着破烂草帽或者斗笠,竟然都是“有色人种”。这该是西班牙人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丢了面子,还嘲笑英华红衣兵老土的原因。
俘虏们刚刚被驱赶到河岸,对岸小山头上,西班牙人的火炮就发话了。近两里的距离显然没什么准度,炮弹胡乱地砸在两岸湿润的泥地里,间或在河中溅起一条高高水柱。
这样的动静已让俘虏们混乱不堪,正四下逃避,却被红衣兵整齐的排枪拦头截尾,当场轰倒二三十人。剩下的人乖乖地抱起木排,勾上缆绳,开始搭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要反正!”
两个人却不堪前后都是死的命运,冲到河岸上,朝远处贾昊跪倒哀求着。吐词虽有些怪异,但依旧能听出明显的漳州调门。
这是一对兄弟,张文和张武,他们是马尼拉的第二代华人了,虽在外海异乡,却依旧剃着辫子。一半是从小如此,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该是谁,一半是不剃发,就要被西班牙人当作“明贼”防范,那可是没办法在马尼拉讨生活的。那种守着前朝衣冠的人,被西班牙人来回杀了几波,几乎都杀绝了。现在留在马尼拉乃至吕宋的,都是剃着辫子的“清人”,对西班牙人来说,清人乖顺,好使唤。
他们原本是绝无可能被允许持枪,甚至跟着西班牙士兵作战的,前些天马尼拉城里四处飘散着劝谕他们不要跟西班牙人站在一起的传单,为此西班牙人还特别紧张,甚至准备把所有华人赶出马尼拉。
可后来城中一些华商找到了总督,不知经过了怎样一番沟通,不仅华人没被赶出去,西班牙人还允许他们和自己一同保卫“家园”。
西班牙人征召了不少华人,编组到这支部队里,来到了雷申德斯河,跟英华红衣兵对战。西班牙人允诺,如果打败了英华人,以后马尼拉的华人可以自办学堂,祭祀祖宗,参与各业。而不像现在这样,必须加入公教,才能从事稍微挣钱一些的行业,还不能公开教授华文,必须上教会学校。
英华一国在马尼拉人心目中,就是“反大清的逆贼”,之前满南洋跳腾,还跑去占了勃泥,马尼拉华人就已开始警惕。现在插手福建到马尼拉海路,跟西班牙人对战,根本是利欲熏心,破坏了他们“安宁祥和”的生活。赶走了西班牙人,马尼拉还有什么用?马尼拉破败了,他们吃什么?英华那帮反贼,不仅是西班牙的敌人,也是马尼拉华人的敌人!虽然西班牙人平日压得华人也挺苦的,但终究还能吃饱饭嘛,现在那帮反贼一来,是要砸烂马尼拉华人的饭碗啊!
华人里有头有脸,跟这个神父那个主教混得很熟的领袖们这一番慷慨陈词,不知道他们自己信不信,反正大多数马尼拉华人信了。英华那一波传单攻势仅仅只引走了小部分华人,即便知道西班牙人海上败了,即便亲眼见到港口被英华反贼偷袭了,大多数马尼拉华人都认为,西班牙人是不可战胜的!
一百多年了,吕宋的地下,那些跟西班牙人作对的,不自量力的可悲者们的尸体正在腐烂分解,为这片本就肥沃的土地供给着养分。
世代而下,马尼拉的华人,不相信这样的历史会有所改变。
张文和张武也是如此笃信着,所以上了战场。
但很遗憾,他们被西班牙人当作探路者,丢到了雷申德斯河西岸,成了俘虏。
到此时,活命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们翻找出了有力的武器,向对方求饶,咱们都是中国人,不是吗?中国人怎么能杀中国人呢?
看看这两人脑瓢上的辫子,贾昊憎恶地皱眉。红衣兵举着刺刀,作势驱赶,张文和张武豁了出去,放声高喊。
“我们是福建人!”
“我们是同……同胞,对对,同胞啊!”
吕宋派遣军第二营指挥使,左骑尉江求道听到了一声低哼,那是贾昊不耐烦的表示,他赶紧像赶苍蝇似地挥手,两个红衣兵端枪回肘,用力前送,将长长刺刀捅向这两个俘虏。
“跑!快跑!”
源自亲情的力量陡然爆发,让张文挡住了两柄刺刀,他向弟弟高声喊着,第三个字后,嘴里已是呜哇喷着血块。
张武头也不回地急冲而出,一头扑进河里,一阵排枪打过来,河面拉出一丝血线,却一直没尸体浮上来。
敌军在前,脱逃一个俘虏无足轻重,江求道又枪毙了几个躁动的俘虏,终于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在西班牙人的炮火下开始搭浮桥。
“义父?”
“他们真的是……中国人啊。”
贾昊身后,两个十岁出头的养育兵怯怯地问着,这两人正是贾昊在交趾收养的一对义子。哥哥叫贾怀敬,弟弟叫贾怀畏。如羽林军从交趾带出来的其他养育兵一样,他们都得帮着官长收拾勤务,以换取在军中过活的待遇。
贾昊淡淡道:“给过他们选择,但他们拒绝了,机会只有一次……”
接着他声调转冷:“入华夏者华夏,入夷狄者夷狄,他们再非我的同胞!”
兄弟俩先是点头,可看着后方穿着杂色制服的辅兵,又迷糊了,那里面可有不少也是之前抓捕的俘虏,怎么贾昊却要饶了他们?
贾昊道:“华夏不在这地,在人心,在上天。若是心中再无祖宗,头顶再无苍天,那自是成了夷狄。”
江求道插嘴道:“心头没华夏了都随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汉奸!早前在马尼拉散过单子,华人若是为西班牙人效力,见面还不弃械投降的,杀无赦!”
看着地上的尸体,河中的血水,兄弟俩打了个哆嗦,不再多话了。
见到贾昊正准备再下命令,江求道继续插嘴道:“都督,恳请帅帐后移,此战就交给我的营了。”
看了一眼江求道,贾昊微微沉吟,点头说好,再指了指那个不列颠军官:“记得用好克林顿少校……”
贾昊是吕宋都督,总揽全局,他没必要亲自指挥这么一场千人规模的战斗。胜了是争部下的功,败了也没人替他擦屁股,所以他必须后退观战。尽管他很想亲自上阵,见识见识郑永冯一定嘴里这些“很厉害”的西班牙陆军。
贾昊退下了,江求道长出了一口气,举起望远镜看过去,一排西班牙人正顶着英华士兵的头盔,跳着酒馆里的酒桌舞,一点也没把英华红衣兵放在眼里。
袍泽的遗体被西班牙人踩在脚下,那抹鲜红似乎刺在了江求得的心口上,他深呼吸,把自己的怒气尽量排空,查看了一遍俘虏们搭浮桥的进度,然后朝营中的炮翼点头。
八门四斤炮拉到了河岸边,那位克林顿少将原本一直停在半空云层中的目光终于降了下来,紧紧贴在这些火炮上,一刻也不愿挪开,嘴里还嘀咕道:“这些中国人真是得了什么神眷么?为什么会造出这样优秀的火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