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靓是谁!?”
“是学生的老师,游走天下,学富五车。”
“你老师信中说的东海夫子又是谁?”
“那是位圣贤,门徒满天下,文韬武略之才济济,若是岳将军起事,他们定当来投。”
“怎肯定岳超龙能反?”
“南面岳将军与大帅同是武穆后人,自是识大义的,这南北两国都不得人心,心存大义,怎会不反?”
“就凭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让我怎么信你?”
“学生所言,信上所写,都是立于天地的大道,大帅该信的是天意,人言不过是载这天道,又何须深究来处?”
陕西巡抚西琳是满人,似乎不愿趟岳钟琪这趟浑水,托辞不来,就来了陕西按察使硕色,守在隔壁厢房,听岳钟琪跟这个张悼交谈。
此时张悼已经镇定下来,跟岳钟琪百般周旋,就是不吐露真实来历,让岳钟琪也不得不赞这年轻人有胆识,或者说是有楞气。
相比之下,张悼所献书信,则更是胆大至极。
张悼的老师,自称“夏靓”之人,在信上主要说了五件事。
首先是称颂岳钟琪的先祖岳武穆,指责岳钟琪事满清是败坏先祖之名,未守华夷之辨。夏靓认为,中国乃阴阳合会之处,只应生人,不生禽兽。居于僻远之地之人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当今朝廷乃塞外夷狄窃占,已是夷狄之国,非守节之人臣所事。
这说法岳钟琪很不以为然,首先,自己是岳武穆后人的说法,只是四川民人附会,他自乐得享受,也不去辩驳,就当作不知道。其次,他认同本朝顺治、康熙两位皇帝在满汉事上的态度,“舜,东夷也,禹,西夷也,入华夏者华夏”,何来满人入主,华夏就非华夏了呢。
接着夏靓就说到,满人入主华夏,天地无光,日昏夜暗,神州灾祸连年,甚至连曲阜孔庙都毁于火灾。最近五星相聚,黄河清了,这等非同寻常的事,是上天在发警示。
岳钟琪也信天人感应之说,但在他看来,儒生就是一张嘴两张皮,一件事是黑是白,就看那两张皮怎么碰。五星聚,黄河清,这是祥瑞嘛。至于其他天灾,哪朝哪代没有?
第三件事说到满清入主华夏后,富者越富,贫者越贫,不仅没解决华夏无三百年国运的难题,还让这恶势变得越来越强烈,只有“东海夫子”看透了天道,若奉他为主,用他之策,驱逐了满人,天下自当平定。
让岳钟琪紧张的就是这个“东海夫子”,他在湖南呆过,听得出这张悼操一口湖南乡音,该是从南蛮来的。若是鼓动他投南蛮,这事就简单了,可多出了个“东海夫子”,听起来像是江南人士,还要他跟岳超龙一并自立一国,这事粗听荒唐,背后却是国中文人反乱,自然是天大麻烦。
第四件事加重了岳钟琪的惶恐之心,夏靓接着痛斥当今圣上雍正,说他是谋逆篡位,不仅害了康熙,为遮掩罪孽,还对兄弟下手。在夏靓的信里,雍正荒淫无道,无恶不作,是个标准的暴君。难怪上天发怒,鬼神哭号。满清有这样的暴君在台上,将其跟着满清一同反下去,那是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大好事。
最后夏靓也表达了对南蛮的深恶痛绝,他认为南蛮虽复华夏衣冠,却是拔了华夏道统。南蛮皇帝跟雍正一样,也是无道之君。他毁儒兴商,荒淫好财,还穷兵黩武。南蛮岳超龙已经准备暗中举事,只要岳钟琪在北面响应,南蛮二岳连兵,这天下自是一番全新局面。
岳钟琪是从这部分内容里,认定了背后是一帮儒士在搞鬼,因为这般谋划,根本就是空中楼阁,也只有那些喜欢清淡的儒士才干得出来。起兵?还以为是演义小说呢?
以年羹尧那般威势,也没可能扯反旗,更不用说他岳钟琪是汉人,能升到这个地步,已是雍正极端信任。
至于南朝,他任四川提督时,跟龙骧军一同进兵藏地,对南朝军制了解很深。
南朝“行军”,不得皇帝许可,枢密院特别军令,绝不会用于内事。同时军中上到军司马,下到各级将佐,都是以军法行事,加上全员都是火器军,更依赖补给辎重,要起兵自立,更是无稽之谈。何况岳超龙还不是行军将帅,只是统领地方卫军的湘西防御使。
岳超龙要造反,湖南巡抚,甚至常德知府喊一声,那些湖南卫军都能转头把岳超龙先抓起来。
岳钟琪忧心的是“张悼”和“夏靓”所说的“天下人响应”,到底是什么来历,有哪些人参与,这些事不搞清楚,他就一刻不得安宁。如果这些人造出什么大声势,到时他岳钟琪可是百口莫辩。
岳钟琪忧惧不已,对那“张悼”软硬兼施,依旧没让对方吐露出有价值的信息,不得已之下,飞马急报雍正。他不敢将那封书信原样递过去,只重点说了鼓动他和岳超龙南北并反以及“东海夫子”的事。
五月六日,岳钟琪的奏报就送到了雍正手上,折子里对此事所涉“东海夫子”的推测,让雍正心头一个大跳。
此时刑部刚雷厉风行地办妥了查嗣庭案,朝廷汉臣一片肃瑟,无人敢吱一声,让雍正心中隐隐自得,认为此案已收到震慑人心的作用。
可岳钟琪那边起了这么一桩事,雍正忽然觉得,自己恐怕把汉人,特别是读书人的心思,看得太简单了。
这张悼虽是从湖南来的,属于南蛮之民,同时还鼓动南北并反,不止针对他。但扯出的“东海先生”,却该是出自江南,让雍正顿时联想到眼下的查嗣庭案。
难道是江南文人狗急跳墙了!?
这是雍正的第一反应,他在岳钟琪的奏折上急急而就,“你可虚言试探,假装信了他的话,定要他交代出背后之人,他的老师都还是小事,东海夫子及其党羽具情如何,更为重要。为此行些忌讳事,说些忌讳话,都不必顾虑,朕自是信你的。”
雍正的支招还没回到岳钟琪手上,岳钟琪自己就用上了,他不得不用,时间紧迫,万一岳超龙真反了,惹得大清治下那些东海夫子的门人也跳腾出来,牵扯上自己,那就是大祸临头。
于是他找来亲信,将已打入监牢的“张悼”放了出来,让他跟那亲信住在一起,好酒好菜招待,软了对方心防,再暗中会面,宣称自己其实已被书信打动了,之前都是怕满人忌讳,不得不作戏。
岳钟琪道:“我确是想反,可先生若是不和盘托出计划,我一人还不要紧,数万儿郎的性命就挂在这事上,岂不是儿戏么?”
张熙之前已遭过一番拷打,靠着心中那腔热血支撑了下来,此时从狱中出来,得了上宾待遇,已觉换了天日,心防已低了大半。加之岳钟琪此言也确实很有道理,你只说有人响应,没证据没计划,人家怎么信你?
张熙要岳钟琪赌咒发誓,绝不泄露秘密,然后才开口道:“学生真名张熙,老师曾静,眼下在荆州联络南北……”
就在张熙吐露出实情的同时,湖南常德,沈在宽也交代了联络岳钟琪的人是谁。
沈在宽大言不惭,说北面岳钟琪也要反,此事涉及南北局势,岳超龙跟房与信必须问个明白,是谁负责北面之事。
曾静和张熙家在湖南,沈在宽自然要掩护他们,岳超龙撬他的口比侄子费力得多,因为他没法学侄子岳超龙那般装作假意要反。沈在宽此人虽迂,却还是一眼看出,自己的行动开初就已失败,他咬紧了牙关,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一个劲地说,等北面起事时,岳超龙一定会后悔。
房与信只好将此事当作间谍案处置,把沈在宽交给了军情司。
军情司毫不客气,先是一顿好打,再认定他是满清细作,将他跟早前被砍头示众的徐善论为一党,说他不仅没有好下场,还将在史书上留下一抹微不足道的臭名。
沈在宽觉得格外冤屈,自己可没想着要为满清效力!他抱定死志,却对名声还很在乎,为了清白,他终于招了。
房与信、岳超龙和军情司的报告送到李肆手上时,李肆还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三娘,过来一下……”
他唤来了依旧在身边充任侍卫的三娘,三娘不明所以,凑了过来,然后胸脯就被李肆把住了。见六车还在侧厅整理文书,三娘绯红着脸,拧上袭胸恶徒的腰肉。
李肆哎哟一声叫,然后悠悠道:“没做梦,是真的呢。”
历史都已变成不成模样,怎么这曾静还是跳了出来呢?
不过此时的曾静,已非历史上单纯鼓动岳钟琪作反的曾静,而是因时而变,居然要鼓动南北两岳并反,在南北两面的夹缝中,光复一个他所认为的正统华夏,一个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儒生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华夏。
以西元计,现在已是1721年了,这位老兄的脑子,还泡在福尔马林里么?
不,不止是曾静,北面大多数儒生,南面不少儒党,都还抱着这般想法。
李肆沉吟着,原本他觉得,历史已被自己改变,这样的细节该是不会出现了,因此之前就根本没想过,湖南还有个曾静张熙师徒。
现在他们带着沈在宽,依旧跳了出来,在给北面雍正搅事的同时,也在给南面自己搅事。此时一国人心,正因东西两院而翻腾不已,之后小谢使团西行而得的众多书籍,也将一一翻译出来面世,人心更会有剧烈的变化。沈在宽这一案,背后关联的是那些腐儒的人心,如何处置,看来还得花上一番心思。
接着怕是雍正要去刨江南吕留良的坟吧……
李肆这么感叹着,然后腰间再是一痛。
转头看去,三娘眼含秋水,声若蚊呐地道:“昏君,还不放手?”
四娘还在江南呢,李肆笑道:“这事,我可不能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