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商组织起来的民军顷刻之间被打垮,这事对江南官民的震撼,比红衣兵打败清兵还大。毕竟后者几乎已是定律,绝难打破。现在南蛮民人仓促成军,竟也打败了四五倍的江南民人,还是最跋扈最凶悍的盐巡游手,“南蛮”这个称呼,急速从鄙夷的藐称,变为心悸的畏称。
随着这数万逃兵返乡,无数传言流散而出。有骂南蛮狡诈,让红衣兵伪装为民军,肆意杀戮的;也有说南蛮民人日日也如军兵一般操演,随时都能成军的;还有说来江南的南蛮民人都是来自遥远的扶南,个个杀人如麻,嗜好割头。
总而言之,经过这一战,江南盐商的信心骤然崩溃,而英华在江南扶植的盐代更为嚣张,活动几乎已完全转向公开。比如石门盐代张三旺,直接把盐铺摆到了石门海宁两县的官盐铺子旁边,不放过一家。
盐商心气溃决,再不敢动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心思,只好转头又向官府施压。可没想到,等着他们的是来自官府的屠刀。
龙门民战之后,两江总督李卫雷厉风行地发下钧令,宣称以魏善诚为首的盐商行首肆意囤货居奇,哄抬盐价,导致江南盐乱四起。
与此同时,杭州将军年羹尧也发钧令,认定江南盐商齐聚民军是图谋不轨,魏善诚等盐商已犯下大逆之罪。
魏善诚这帮皇商有些震惊,却不太当回事。他们背后靠山足足,这两人绝不敢动他们。魏善诚身上贴着内务府的五品官皮,自己还是正红旗下的包衣世家。其他皇商即便没这么直接的关系,背景也差不多。
盐商只当李卫和年羹尧要趁火打劫,早前地方官府也被这两人告诫,要保盐价,防民乱,绝不能让盐商跟盐代的冲突上升为官府和民人的冲突,因此官府也在地方一直袖手旁观。盐商自己聚兵也是被官府逼的,说起这事本就是一肚子气。如今再遭这闷头一棍,顿时群情激愤,纷纷遣使去京城告御状,誓要将这两人掀翻下马。
御状没告到,反而得来雍正一道谕令,要清理江南盐政,重新厘定纲商引岸制度,也就是废掉原本两淮乃至江南盐商手中握着的盐引特权。同时雍正撤掉之前的江淮巡盐御史,将其重新交给了李煦。
至于李卫和年羹尧给盐商定的罪,雍正派来刑部尚书领衔的专案组彻查。内务府和宫中之人,也将这些盐商的家人拒之门外。之前那些仰仗他们鼻息而活的内务府小包衣们,眼中滚着怜悯而炽热的精光,像是屠户看着牛羊猪狗一般,让这些家人心底发颤。
十二月下旬,魏善诚等一百七十八名江南盐商被捕,家产被抄。魏善诚仰天长叹,“本以为这是两狗相争,原来我们才是那条被烹的狗。”
来抓他的刑部官员冷声道:“你们哪里是狗?你们就是猪!吃得肥成这样,办过什么俐落事?”
魏善诚痛苦地摇头:“若是我们力气下得大些,真把南蛮的龙门占了,也不是今日这般下场。”
那官员哈哈一笑:“魏大人,眼下你们多半还只是破家舍财而已,真有那本事占了龙门,那就是全家抄斩,一个不留的下场!”
呆了片刻,魏善诚流泪大笑:“没错没错,眼前这下场,竟然还是好的……”
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仅仅只是指缝间漏出的奢靡,就在江南造就一个扬州瘦马,风月书画的时代。
而随着英华崛起,南北相争,这个时代终于结束了。
苏州织造府,李煦两眼发直地重复道:“三千七百万两!?”
刑部汉尚书励廷仪点头:“这是家中金银,其他产业,皇上都留给了江南兵事。江南票行还有一千多万,这得靠织造跟南面周旋了。”
励廷仪就是江南盐商案专案组的领头人,当然,来江南更重要的任务,是把牢查抄的江南盐商家产。
李煦苦笑道:“皇上还要我跟南面周旋盐业之事,两头怎么可能都占住?”
励廷仪道:“也是一桩筹码嘛,如今扬州浒墅关也要还给朝廷,织造也能跟南蛮谈延期之事,引南蛮掏出银子来。”
李煦了然地点头:“总之……皇上要的就是银子,现成的银子。”
雍正四年年末,“倒了盐商,饱了雍正”一说也传遍江南。接近二百家大小盐商,刮出来不到四千万两银子,这跟李肆那一世的乾隆时代完全没法比。但对雍正来说,一下到手接近两年的国入,还解决掉了江南一桩隐患,算是一举多得。
跟收获相比,失去的也触目惊心,至少江南盐业已难握在朝廷手里。为此雍正作了最大努力,希望亡羊补牢。他一面拔起另一波内务府皇商,借新的盐引制接手盐务,一面也通过李煦,向南面传递一个信号:江南盐业,朕让了出来,但你们也不能吃相太难看,总得给朕留点,大家和气生财嘛。
雍正推行的新盐引制,将之前英华盐代势力还弱的地方,尤其是淮河地区隔开,其他地方则向盐代妥协,向他们发盐引,按地区按销量收一些“年引银”。盐代只要买这盐引,江南地方官府就认可他们的生意是合法的。
跟着雍正这根胡萝卜同时来的,还有马尔赛就任江南经略,统筹江南军兵,要跟英华在龙门大战的大棒。
江南形势如此诡异莫名,寻常人看不懂,可居于幕后的棋手们却心中有数。江南盐商犯了众怒,已成弃子。在盐业上,雍正不得不让半步,释放善意。同时基于现实,希望能在继续谋利的基础上,对英华盐代有所控制。
在另一层棋局上,雍正又摆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态,尽管没完全摸透雍正此举的用心,但龙门的范晋,无涯宫的李肆,都看出了雍正此为,也仅仅只是姿态。
“就算是姿态,如此方略,也是亮工之前给皇上献的。皇上用了亮工的方略,却不用亮工为帅,如未生早前所说,皇上疑你亮工已很深了!”
杭州将军行辕,一个清瘦的布衣中年直视年羹尧,后者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敢跟此人对视。
左未生,和方苞一样出自桐城,还是左光斗的后裔,为年羹尧出谋划策多年,祸福与共,甚至年羹尧被贬到盛京时,他也没离开,年羹尧对他非常敬重。
可左未生时时在他耳边唠叨谋逆大事,让他也很头痛。
年羹尧无奈地道:“皇上真有心与南蛮在江南一决,就该出动西山大营的火器新军,现在就降个马尔赛过来,不过是皇上被王公满臣压得太紧,无奈而为。”
左未生嗤笑:“皇上对王公满臣无奈,对亮工你还会无奈?”
他两眼亮晶晶地看住年羹尧:“皇上有心在江南构和,亮工莫要以为,这黑锅只是马尔赛来背。”
年羹尧继续回避:“又怎能笃定必然是黑锅呢?龙门地窄,难容南蛮大军,马尔赛若是强厉敢战,未必会败。”
左未生没放过他:“亮工!我虽是书生,跟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知兵事了。南蛮又不是傻子,龙门战事真有不利,他不会去打杭州,不会去打宁波?龙门又不是孤城,背靠大海,南蛮来去自如!”
他接着的话让年羹尧不得不正视他,“到得那时,失土之责,是马尔赛的,还是亮工你的?上谕明定你是筹办本地防务,援应马尔赛攻龙门!”
年羹尧脸色微微变了,目光闪动了好一阵,他朝左未生点头道:“看来我确实得多想想前路。”
紫禁城映华殿的寝殿里,小李子李莲英低头袖手,禀报完了江南之事后,再一脸谄笑地问:“主子,为什么一定要搞掉年羹尧?”
一只粉藕般的手臂从前方大床锦帐里伸出,然后露出茹喜的面目,长发披散,面带艳晕,随着她这一动,背后还有一个低低嘤咛声响起。
“南北若要议和,年羹尧就能在南北间捞到最大的好处,到时就算他无自立之心,也有了自立之力。南面在他身上可以打太多的牌,不除掉他,万岁爷又怎么能统御诸方,救下咱们大清呢?”
冷厉语气消散,接着茹喜幽幽道:“再说了,南北议和,是我跟皇上提的,好处自然要落在我身上,而不是他年羹尧。”
小李子赞道:“主子英明,主子睿智。年羹尧真能照着主子的谋划倒掉,万岁爷就得事事都来问主子的意思了。”
茹喜叹道:“万岁爷太念旧情,年羹尧这般不养家,他还在用,如今就是让万岁爷看看,年羹尧到底是何般嘴脸。也让南面看看,我茹喜现在也不再是个传话……”
话没说完,另一双粉臂从背后抱住了茹喜,“姐姐……再……”的呢喃声响起,小李子赶紧低头倒退出去。
“主子才是真正救着这大清的人啊。”
关上了门,小李子心中这般感慨着,抬头看天,小李子心中忽然闪过一股悸动。
快雍正五年了呢,这五年,大清、万岁爷,还有自家主子,可真是不容易啊。
雍正五年,也就是圣道五年。除夕刚过,即便是在繁忙而杂乱的龙门港,也充盈着浓烈的新年气息。兵船在港口卸下大队红衣兵,也没冲淡这股喜气。
“恭喜恭喜!”
“同喜!东院选毕,金融法成案,三皇子满月,喜事连连啊。”
“还有大喜等着咱们呢,闲了这么久,终于该咱们陆军开荤了。”
一群红衣军将相对而拜,欢声笑语地彼此道喜。
韩再兴以鹰扬军副都统制,左师统制的身份,统领三营人马来到龙门,跟之前驻守龙门的徐师道会师。让徐师道兴奋的是,三个营指挥里,有两个他的好友:黄慎和庄在意。
“有这么急的么?还没去落脚地就来看清兵的动静?”
“咱们三人会首,不拿到耀眼功绩,怎么对得起这‘江南三杰’的称誉呢?”
“耀眼功绩这事……在江南就别指望了,对面那些清兵,龙门的民军护卫都看不起他们。”
三人来到龙门外的哨楼上,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聊着。
黄慎抽了口凉气道:“不要太自大,看这沟堑修得蛮像样的!”
徐师道挠挠鼻子:“当然像样,那还是青田基建帮他们修的。”
黄慎和庄在意沉默了,早就听说江南事很奇怪,如今亲见亲闻,当真是光怪陆离,自家人帮着敌军挖沟堑?
“反正是装样子,银子不赚白不赚。再说了,挖了多少条沟,垒了多高的壁,图纸都在咱们手里……我就说了,你们还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徐师道正在教导这两个新人,忽然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
“咦?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