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半空鸟瞰松江府城,能看到城中心青砖绿瓦,新色洗眼,而在这片接近浑圆的区域之外,尘土抹染的旧色跟这新色形成了截然对比,若不是那圆区里点缀着或大或小的破壁残垣,根本看不出这是四年前被火药局大爆炸夷平的旧地。
一处残垣断壁,再被草席勉强围起来的屋舍里,徐茂林放下担子,妻子看了看担子前后的两个竹框,讶异地道:“今日怎么英士巾子比六合帽还卖得多了?”
徐茂林是帽匠,他做帽胎,妻子绣帽面,两口子在这松江府城兢兢业业,日子还算过得不错,正计划着修补旧屋。妻子所说的英士巾子是随龙门的英华人传过来的,其实也就是明时的乌纱帽,只是没有硬翅,而且方圆都有,形制各异。
这“英士巾”额前头顶或绸布或网巾,后脑“立山”比明时矮了许多。英华人用来容发髻,同时当作装饰,花鸟虫鱼,五颜六色,份外招展,在江南也成了时髦。对江南人来说,更大的意义还在于既可以遮秃瓢,还可以掩小辫子,让自己看上去跟南面的人差不多。
徐茂林开心地道:“爱戴的人多了嘛,而且铁线、绸布和网巾都便宜了,买的人也多了。就算一顶只卖五十文,也能赚个二十文。”
妻子忧心地道:“白日我见街头又开了一家帽店,虽说价钱要比咱们的贵一些,但料子和做工可不比咱们的差,而且还是广州来的大堂号,咱们这生意,还能作得长久吗?”
徐茂林道:“咱们这点小生意,一天卖个十来顶就够开销了。总有怕店大欺客的,咱们徐家帽的名声还在,怎么也挤不尽咱们的生意,就是……”
接着他也面带忧色:“税差换了人,要给我下马威,一顶收了我十文钱,连没卖的都要算。”
妻子叹气,生意能不能作下去,不在大堂号,而在官府。市税得交,厘金得交,是个衙门都能伸手。
“是我不好,老提这些个不好的,吃饭吧,今日我买着了南洋米,一升才七文钱,比咱们苏松米便宜两文。真不明白,都是一样的田一样的种法,人家的米也不差,还大老远从南洋运来,为什么会比咱们的便宜?”
妻子唠叨着张罗晚饭,说到米价,徐茂林也有一番感慨。
“为什么便宜?因为南面的东西进咱们江南,官老爷不敢收钱!咱们苏松产的东西,全都得交钱!老的商税不说,新的厘金到处设关。咱们乡下老家产的米,要进华亭县,得过两道商关,六道厘关!本能卖一升五文的,到华亭县来卖,九文都回不了本,大家当然不愿意了。”
“咱们松江府城还能买到九文钱的苏松米,一是官老爷不敢把米价闹得太凶,二还是龙门的米代管用,他们靠着龙门米商的名义在乡下收米,装进南面的米袋里,就成了南面的米。商关厘关都不能收银子,这才能让咱们松江府人吃上本地的米。南洋虽然有米,怎么也喂不足咱们整个江南。”
听着丈夫这番话,妻子就觉是大见识,满心崇拜地拉扯着丈夫上桌,暗自盘算,今晚可得继续努力,自己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后,怎么对得起过世的公婆……
这一多想,心情又黯淡下来,她小意地对丈夫道:“我去衙门问过,秀林……没去南面,听说是在挑人的时候骂南面的老爷,还被打了一顿,让金山卫发回了县监。身子倒是没有大碍,就是越发疯癫了,见着我就骂。”
徐茂林刚端碗扒拉着,听到这事,碗落桌,筷子更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真是读书读出魔障了!他曾经是童生,该比我这个大老粗更懂道理才对!四年前那场大灾祸能怪谁?不是人家把火药堆在城里头,也不是人家来点了火药,要怪就怪老天爷好了,他要死要活,总记恨着南面的人干什么!?”
徐茂林一家也是四年前松江大爆炸的受害者,这破烂屋子正是从当年劫难中幸存下来的。但他的父母却跟上万松江人一同在大爆炸中殉难。
他的弟弟徐秀林一直将此事归罪为南面英华,也不止是为父母之仇。他和他妻子在作棉布生意,松江棉布一直不愁销,只愁产得少。可自龙门建起织厂后,廉价质优的“机布”横扫松江府,也让他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妻子还觉得可以退上一步,一面作龙门的布代,一面改作棉花生意,给龙门织厂供料。不定日子能比以前好,可徐秀林就觉怎么也不能向“南蛮”低头。夫妻两人为此反目,妻子干脆踹了徐秀林,自立门户,徐秀林也渐渐落魄,不是哥哥徐茂林伸手,估计已成了街头流丐。
徐秀林由此性情大变,成天念叨着自己是被南蛮破家,还加入了什么“大义社”,千方百计在暗中跟南面捣蛋。
上月徐秀林在街头跟人争执,据说是在吵松江府城受难该怪谁,吵不过就把人打成了重伤,没想到那人是龙门英华商人的伴当,商人找上龙门的江南行营,江南行营找上松江府,松江府压到华亭县,徐秀林就被定了伤人之罪。
现在江南已不兴什么流遣,都是一概论年月关押,徐秀林定了五年,在县监里怎么也不可能活下来,于是徐茂林就在县衙活动,希望能把他办成囚力,去南面做工。
可没想到,徐秀林一点也不领情,让一心为弟弟着想的老实哥哥也终于愤怒了。
“不管他了!是死是活,再跟我没关系!”
嘴里这么说着,徐茂林却在寻思,是不是去会里找找祭祀和教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路子。
“徐茂林?听说你入了天主会!?”
刚吃完饭,妻子正在灶房收拾,一帮人闯进了屋子,为首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恶狠狠地问。
“你弟弟还守着大义,凛然不屈,你这个哥哥,却连血海深仇都忘了,一心抱着南蛮的大腿,说!你从南蛮那领了多少银子!?”
另一个年轻人咆哮道,这人徐茂林认了出来,县里丝绸大商人何家的儿子何凤,以前他还在何家那买绸缎料子,这何凤跟弟弟还是县学的同窗。
“我家是从中原迁过来的,一直都没祖祠,早前父母过世,没处安葬祭告,只好去天庙。天主会也就是领着大家一起祭祖,这没犯什么忌讳吧?”
见着这一帮人都像是读书人,而且还服色光鲜,徐茂林被吓着了,赶紧辩解。他的确是天主会的人,四年前,南北议和之后,天庙也入了江南。第一件事就是帮着料理松江府城遭难的尸骸,也消减了不少江南人的忌惮。
至少在生死事上,天庙行的都是华夏人的老一套,唯一不同的只是变族葬族祭为公葬公祭。而且以叶天士为首的江南英慈院,在江南内外科分得很严,没怎么搞开膛破腹那一套,也让江南人渐渐习惯了天主教和英慈院的存在,不少老百姓为图丧葬事省心省银,也都入了教。
但这两桩事,在江南读书人眼里都是大逆不道,尽管官府不敢为难,读书人却经常挑事,因此徐茂林面对这帮人,依旧觉得自己心虚理亏。
为首那个还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人咬牙骂道:“忌讳!?你犯的忌讳,已经多得什么都不忌讳了!你居然把你弟弟卖到南蛮去作苦工,连良心和廉耻都不忌讳!”
那个何凤接口道:“秀林是咱们大义社的人!你说你犯了什么忌讳!?”
原来是替他弟弟来讨“公道”的?不,他弟弟,怕就是被这帮人拖下水的……
徐茂林怒气渐渐升腾,不甘地回嘴道:“我犯没犯忌讳,自有官府管着,倒是你们,凭什么蛊惑我弟弟,跟南边的人作对?”
“汉奸!”
“败类!”
“无耻之尤!”
这帮书生顿时愤慨了,怒声唾骂着。
何凤脸肉狰狞地道:“为什么跟南蛮作对?你到底还是个人么?朝廷养活了这一国人,大家都该为朝廷尽忠!眼下朝廷有难处,跟南蛮暂时议和,可不妨着咱们子民为朝廷效力!除掉你们这种背恩忘义的汉奸,教导大家明大义,忠皇帝,但凡是大清人,都该……”
见得徐茂林脸上浮起鄙夷之色,领头的年轻人止住何凤,“看来你已是被南蛮的歪理邪说蛊惑了,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愚民,这种圣人大道已经耳腻了?我林远傅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可我林远傅也是讲道理的,就要让你心服口服!”
这林远傅沉声道:“为什么不跟南蛮作对?咱们不谈君,就谈民。你扪心自问,南蛮开龙门之后,咱们江南民人的日子,苦到了什么境地?南蛮商货汹汹而来,米,害了农人,他们的米再卖不起价。丝绸棉布,害了织户,他们织的丝绸棉布已经卖不出去,只能供生丝棉花,受南蛮盘剥。咱们的苏钢本来很有名的,可南蛮的钢铁进来,苏钢的钢场一夜之间全部关张!”
他盯住徐茂林,冷笑道:“你弟弟的遭遇,你该是很清楚了。再说你,作帽子的,你可知道,南蛮的帽坊,不仅后就要开遍江南,到那时,一顶帽子不过二三十文钱,看你还怎么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