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为中国藩属这种说法,最早起自东汉时倭奴国朝贡,光武帝授“汉倭奴国王”金印。但当时日本尚无统一国家,倭奴国只是当时日本上百部落之一,这说法也就只有象征意义,毫无政治法统。
可这说法确实也不是毫无凭据,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满,可是货真价实地受了明朝“日本国王”的册封,还不止他一人,而后的足利义持、足利义教,也受此册封。这跟大明万历皇帝受文臣蒙骗,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的事情可不一样,这几位将军都是主动请封的。
而这个“日本国王”的名义,更早出自明初中日之间的冲突。当时日本是南北朝时代,后醍醐天皇委任怀良亲王为征西大将军,征讨室町幕府,怀良亲王以九州为据点,也就跟大明有了来往。
此时明朝初建,但倭寇已显,跟明朝中期那些实质是中国海盗的“倭寇”不同,明初倭寇是真的倭寇。朱元璋遣使来到九州,向“日本国王良怀”递书问责。怀良亲王不知道是太傲慢,还是将明使当作元使,竟扣押主使,杀了五名从使。
而后大明派出了阶级更高的使节,此时怀良亲王服软了,赔罪外加遣还倭寇劫掠的人口,遣明使以下国自称,也用大明年号,看起来就像是大明的藩属国。
怀良亲王虽放低了姿态,但倭寇依旧猖獗,朱元璋威胁要攻日本,怀良亲王也强硬相对。鉴于蒙古征日本的失败,朱元璋吞下了这口气,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
由这段恩怨来看,中日之间不仅相互不了解(比如把怀良亲王称为“日本国王良怀”,怀良亲王死后,遣明使依旧顶着这个名义),朝贡关系也跟琉球、安南和朝鲜等国不同,日本人绝无自居大明藩属的认知。
但室町幕府主政后,足利义满为行“替天计划”,取代天皇,向明成祖朱棣称臣,获得大明“日本国王”的封授。在这段时期,就政治现实而论,日本还真当过大明的藩属。
可这现实终究没能上升到法统,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在日本,天皇是法理上的最高统治者,而且具有神格,不可能向他国称臣。幕府将军受大明册封,不影响日本的“国格”。
法理归法理,现实难以磨灭,毕竟幕府将军是实际的掌权者,因此足利义满以及后两位将军受大明册封的事,让日本上层颇为纠结,索性也就闭口不谈,时轮飞转,一两百年过去了,日本人也大多忘了这事。
德川幕府再开,不管是将军还是重臣,对足利幕府的历史可不陌生,陈兴华开口就揭疮疤,德川吉宗和一干重臣顿觉痛彻心扉。
“日本人是怎么对答的?老实说,我在殿外可真是捏着把汗,万一日本人恼羞成怒,砍了知事该怎么办?”
回到礼宾馆,罗五桂好奇地问陈兴华。
“砍了我也好,两国就此再增血债,让国中那些高呼中日和平的人闭嘴。至于日本人的反应……无非是敷衍推搪。”
陈兴华淡淡地说着,之前在御所大殿里,德川吉宗脸色瞬间苍白,那些幕府重臣也如被塞了满口粪便,老半天没清醒过来,这让他能从容不迫地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大英要求德川幕府缴回历史上的“倭奴金印”,以及足利幕府的“日本国王印”,由大英重新向德川幕府授“日本国王印”。此后德川幕府要传位,也需要得到大英的认可和封授,完全将日本跟安南等藩属国等而视之。
不仅如此,陈兴华还传达了大英圣道皇帝的上谕,南洋有事,各藩属均要出力,日本也要出人出钱,尽到藩属的义务。末了陈兴华终于提到琉球,说琉球为大英藩属,藩属之间的攻战绝不许可,日本必须尽快缴回之前的琉球密约,并遣使向天朝赔罪。
有那么一刻,陈兴华觉得,德川吉宗会跳起来,亲自拔刀来砍自己。
但德川吉宗却平静了,只说这些事……需要研究。
当陈兴华转身而去时,听到大殿之上爆发出巨大的声浪,那肯定是在痛骂他,可他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为此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这项任务是他从冯静尧手里抢过来的,这几年掌管勃泥公司的经历平淡如水,他就希望能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而日本……他跟日本可是有仇的,他的祖父在会安,就死于日本浪人之手。
皇帝对日本的态度有些摇摆不定,敌视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这也影响到了朝堂对日决策。陈兴华觉得,能以自己的一条命,让皇帝,乃至一国,能将日本也列入国敌清单,值了。
罗五桂虽知此行是要激怒幕府,也希望目标达成,可听到陈兴华这话,也觉得脖子发凉,文官就是文官,一张嘴比一个舰队的杀伤力还大。
两人正在讨论,幕府会多快作出反应,一个人急急而来,是萨摩藩的玉里良,他一脸凄绝,咬牙切齿地道:“你们中国人,良心大大的坏了!”
玉里良来此可不止是骂人,听他说到正事,陈兴华和罗五桂就抽了口凉气,幕府没反应,萨摩藩先有了反应?
礼宾馆门口,一个人正跪坐着,头发披散,衣衫拉开,手里还举着一柄肋差,嘴里正念念有词,背后站着一位武士,斜举武士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要切腹,背后那武士是当介错的。
“萨摩藩绝没有与中国人共谋,绝没有叛国!我岛津盛常在此切腹,证明萨摩藩的清白,为中国使节冒犯了将军谢罪!”
要切腹的竟是萨摩藩家老岛津盛常,这般决绝,让本以为自己已经很能豁得出去的陈兴华也心头大跳,自己是不怕死,这人是怕活着……
“幕府的人跟他谈了几句,他就决定在这里切腹了,真是俐落。看来不止是寻常武士,从上到下,日本人都不把命当回事。”
范四海已在门口看着,对赶来的陈兴华和罗五桂这么感慨道。
英华使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兴华都没出声阻拦,对日本人来说,切腹是很严肃的事,就如华夏士子赴死殉节,谁阻拦谁就是罪人。
当岛津盛常的头颅被介错的武士刀砍下,带着血水在地上翻滚时,范四海盯住了满脸涨红,似乎已经无法呼吸的玉里良,对罗五桂低声道:“注意警备,提防萨摩藩的人为推脱责任,把咱们全砍了脑袋。”
日本历史上的享保十一年六月六日,发生了一系列事件,被总称为“英萨变乱“,萨摩藩勾结大英,压迫幕府,损及日本国体,岛津盛常的头颅,只是萨摩藩在幕府前自证清白的第一颗。而且不管有多少颗头颅,多少鲜血,都无法洗清这样的嫌疑。
“家老的血不能白流!”
“我们萨摩藩不能成日本的罪人!”
“光靠家老的血不够!只有杀光中国使团,才能让幕府相信,我们萨摩藩绝没有出卖尊严,绝没有引狼入室!”
“去找玉里殿,要他下令动手!”
岛津盛常切腹,极大地刺激了萨摩藩的基层武士,他们觉得必须要行动起来。
玉里良很矛盾:“我也想这么干,可是萨摩藩的未来,你们就没想过?不,你们不能这么干!你们……”
他软弱无力地表示着反对,武士们涌上来将他绑住时,他没有丝毫挣扎。
六日入夜,如范四海所料,原本护卫使团的萨摩藩武士忽然袭击礼宾馆。罗五桂原本很紧张,他手下只有十来名侍卫,尽管是伏波军中最精锐的战士,可对上二三十名日本武士,在狭窄的建筑里对战,明显处于劣势。
枪声不断,混杂着刀剑的撞击声,萨摩藩的武士付出了十多条人命,将使团压进了一间屋子里,正在张罗柴火准备烧屋时,玉里良带着幕府军队来了。
幕府军平息了萨摩藩基层武士的反乱,却没有找玉里良问罪,这其中的猫腻,连罗五桂都能明白。
幕府不想背负杀害中国使节的罪名,所以要出手阻止萨摩藩,但同时又要威吓中国使团,逼迫使团放弃之前的要求,跟幕府就事论事地只谈琉球之事,或者……什么都不谈,就此打道回府最好。基于跟大明打交道的历史经验,不谈明白,中国是不会动兵的,所以还会派使者前来,态度也会比现在软化得多。
范四海冷笑道:“说不定还是幕府压迫萨摩藩,让萨摩藩自己动手的。”
陈兴华拍案道:“萨摩藩还以为自己能跳出这个大坑?做梦!”
面对使团的问责,玉里良无言以对。
第二天清晨,礼宾馆门口,岛津盛常的血迹未干,玉里良又跪坐在门口,他也要切腹,只是这一次,是向使团谢罪。
玉里良的脑袋在地上咕噜咕噜滚着,罗五桂忽然感慨道:“我忽然有些怕了日本人……”
范四海也点头:“除了幕府那些掌管着实务的头面人物,下面的日本人,一旦有了想法,什么脸面什么廉耻也不要了,豁出性命来干,一旦失败,就干脆利落地认输谢罪,这是……真小人啊!”
陈兴华却看着那名介错,钢刀断颈,似乎损了刀锋,那武士正抚着刀,一脸痛惜。陈兴华悠悠道:“这日本人的心志,就如刀锋,俗话说,过刚易折……”
振甫信平痛哭流涕地道:“这怎么办啊,这怎么办啊?幕府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陈上使,你不仅让我们振甫家左右为难,也让在日本的数十万中国人彷徨无依啊。”
陈兴华面无表情地道:“等你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是谁,到时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陈兴华是拂袖而去了,范四海有些不忍,拉起振甫信平道:“就算要两国和睦,亲如一家,也必须跨过太多的槛。就像我们英华,别看现在是一国,以前大家也揣着无数仇怨。我范家曾经是英华之敌,我的儿子被流遣勃泥,还有两年刑期呢。”
罗五桂也在一边道:“没错,就说我的上司白延鼎,他之前跟伏波军都统制郑永还是生死仇家,彼此都欠了不少人命,可最终大家不还是走在一起了?”
振甫信平泪眼婆娑地道:“那到底要付出多大代价,苦难要持续多久?”
范四海摊手:“那就看幕府能不能看清现实,愿意跟我们英华一同去谋福贵了。”
振甫信平稍稍解了心结,开始盘算着通过自己一家,以及旅居在日的中国人,向幕府传导两国友好睦邻的呼声。
看着他的背影,罗五桂嘀咕道:“他还当真了?”
德川吉宗是清醒的,又拖了几天,见使团态度毫无变化,他终于传递出了强硬以对的信号,宣布驱逐中国使团。日本的国格不容侵犯,幕府的尊严不容侵犯,不然他没办法继续在二百七十多家藩主面前维持幕府的权威。
“我们会回来的,两个月之后,我们会回到江户湾,到那时,相信将军阁下会改变心意。”
陈兴华丢下了这么一句狠话,带着使团上了船,这绝不是场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