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妻萌子,就在此时!冲上去!”
清晨,赵君良亲自押阵,领着人马再战。昨日他带刺刀营两度冲击缺口,都被士气正旺的红衣兵击退。战况虽已不如之前难看,但红衣兵的“掌心雷”丢得越来越有经验,己方人越多越吃亏。
今天重新调整了部署,锡保也发动人马在其他方向佯攻,赵君良有信心一举突入城中。
呼喝传开,周围的官兵都机械地应着,对他们来说,未来之事已太过遥远,这一战就如地府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一般漫长,不管是生是死,早解脱早好。
“枪端好!劲憋足!皇上喂在你们身上的银子都变作屎拉掉了么!?”
见到部下一片死气沉沉的麻木,赵宏良夺过中军的鞭子,劈头盖脸四下抽去。兵丁不躲不闪,被鞭子抽上也不叫唤,如点中开关一般,整个人顿时振作起来,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气,状态骤然提升了一截。
“他妈的就是贱!不抽不来劲……”
赵宏良暗自骂着,却带着一丝自傲。朝廷辖下数十万绿营,十多万八旗,论战力,论忠心,也只有他们这西山大营的汉军营,能与南蛮红衣一战,甚至还能正面肉搏!这种战斗,即便是西山大营的满军营,也要闻风丧胆。想及此处,他有一种力挽狂澜,拯救大清江山于水火中的畅快。
雍正建西山大营,最初是他们这些军将由西班牙人手把手地教,再由他们带千把外委等基层军将训,接着才募兵成营,一营一营拔了起来。士兵普遍受了两三年训,而他们这些高层军将已训了六七年。
西山大营的练兵之道,土洋结合。土的是戚继光的练兵法,洋的是西班牙人的经验,二者本有不少差别。
戚继光强调选兵要选淳朴子弟,西班牙人则无所谓。戚继光说带兵要恩威相加,缺一不可。西班牙人则强调鞭子之下出强兵,也只有鞭子才能把士兵抽出直觉反应,而这也是对士兵的最大恩惠。
张朝午等练兵将领结合两方经验,选兵用戚继光之法,汉军营的兵丁来自直隶各省乡间,山西和山东人居多,都是老实巴交,上到祖辈都没怎么出过山沟的农家子弟。训则用西班牙人的经验,听说也是南蛮练兵之道,几年实践下来,渐渐把握到了火候,效果还真不错。
但这都不是最关键的,张朝午以苏武自诩,觉得一支军队的“气节”最为重要,气节决定军队的战意,而气节怎么来呢?自然是恩义。
于是汉军营里活跃着一批儒生,日日讲三纲五常,大义觉迷。几年下来,皇上之恩,满汉之义,如铁水一般,凝得兵丁的脑子死沉沉一块。
光说还不行,总得有实惠。不好触动其他绿营,雍正没有另定薪饷,但从菜银等方面给汉军营有所补贴,同时各级军将稍有收敛,克扣军饷的动作不敢太大,汉军营的风气跟其他绿营乃至旗营有不小差别,这才让汉军营有跟南蛮红衣正面硬战的心气。
“上到皇上,下到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凝出了这么一支强军,可在战意上却依旧没能盖过那些由卫军改编的红衣。听说他们最早也出自绿营,南蛮到底是靠什么来凝住这些人的心气呢?”
看着部下们冲向缺口,赵君良还如此感慨着,可惜,这个问题就跟贝铭基为何有死战之心一样,不当面交心,根本就没答案。
“突进去了!南蛮溃败,缺口根本就没多少人把守!”
部下欢呼着,赵君良精神大振,太好了!
不是昨日将南蛮打得胆寒,就是其他方向的佯攻起了作用!赵君良清楚,能破开庐陵城墙是内应的功劳,既有内应,能破得此处,就能破得他处。
“小心有诈……”
立在缺口处观察,只见烟尘弥漫,瓦砾密布,缺口周围的一片民房全都塌了,真没见到大队红衣的身影,赵君良还拎着三分提防。
“速报大帅和张总操,说我赵君良已……”
看了半响,没什么问题,赵君良兴奋不已,真的破城了!
一句话没喊完,天地猛然模糊了,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几乎压碎了已出窍的魂魄。
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庐陵城北门西面,强度远胜于清兵炸塌城墙的爆炸,将城池内外十多万军民震得几乎全跌倒在地。
“敢炸老子的城墙,老子就全埋了你们!”
缺口远处,贝铭基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鼻孔湿漉漉的,开口就骂。
清兵有火药,他手里更多,清兵搞爆破,他就搞场更猛的!
这是昨日跟清兵刺刀队肉搏之后,他紧急订下的对策。虽然打退了刺刀队,可红衣损失也极重,连师统制童竞都持枪上阵,受了重伤。跟清兵在缺口处硬拼消耗,贝铭基觉得太划不来,而缺口处的满地瓦砾和密集民房给了他灵感。
烟尘依旧浓郁,红衣兵小心地结队搜索过去,好半天都没见着人影。脚下渐渐升高,全都是瓦砾,等来到缺口附近时,一圈红衣全都停下了,抽凉气的嘶嘶声此起彼伏。
贝铭基摸了过来,踏上一片足有一丈多高的瓦砾堆,朝前一看,也禁不住抽了口凉气。
“马聋子!你当咱们是在开水塘呢!?”
他高声叫着,都督府的军需官姓马,炮兵出身,听力几乎都没了。这场爆炸是马聋子主持的,在这片瓦砾和民房下埋了数千斤火药,效果当真不凡。
透过烟尘看下去,依稀能看到本该是民房和小巷的缺口区域,已变作一片连环大坑。深一两丈,直径从两三丈到五六丈不等。他在天文望远镜里见过月亮,此时这情形就跟坑坑洼洼的月亮一般。
部下一边报告还一边乍舌:“没找到活人……进来了一两千人呢……”
还能有活人就是奇迹了,想想起爆时的场景,贝铭基自己就心惊胆战。天塌地陷,瓦砾横飞,别说活人,死人都难见到,全埋下面了。
贝铭基想高声大笑,一两千人,估计清兵的刺刀队全报销在这里了。不止如此,炸成这样,只要在瓦砾边缘布置一圈防线,看清兵再怎么突破,这里可全是坑啊。
“这里有活人!”
奇迹还是出现了,紧靠城墙缺口的地方躺着好几十名清兵军将,大多数都肉绽骨裂没了气息,少数幸运儿还活着。
“这有一个大官!”
接着再有了发现,把那晕乎乎的大官架过来,尽管满面土尘,贝铭基还是认了出来,“赵君良……”
赵君良呻吟着叫道:“贝耗子,真没想到,你不仅有了胆子,也有了脑子。”
熟人相遇,已成仇敌。封妻萌子,功盖满朝的梦想破灭,赵君良万念俱灰,闭眼道:“你真有胆子,现在就杀了我吧。”
贝铭基嗤笑道:“处置你这种人是上面的事,我跟你又没私怨,杀你作什么?”
十年未见的贝铭基让赵君良感觉极度陌生,而这话里透着的东西,更让赵君良不解,他禁不住好奇地问:“老贝,十年前,你为什么要投南蛮?”
贝铭基很无奈,怎么是个人都要问他这事?
“现在我可是江西都督,掌着数万大军,还受封武威将军,你说我为什么不南投?”
无心跟这家伙扯蛋,贝铭基用对方最能听懂的话敷衍着。
这话可哄不住赵君良,他回敬以嗤笑:“老贝,我们相处多年,你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真是要搏富贵,当日局势那么乱,你就该在江西领兵抗击南蛮。田文镜是怎么起来的?不就是危难时赌了一把么?现在他可是江西王,军机大臣!”
贝铭基耸肩道:“人是会变的,眼光也是不同的。”
赵君良忍不住唾骂道:“是啊,你本还算是人,却变得禽兽都不如了,连起码的忠义都受不住!”
“哈哈……忠义?”
本来无心斗嘴,贝铭基也被激出了怒火。
“我刚才还没说完,人是会变的,但怎么都不该忘本!没错,十年前我是觉得赣州再难守住,连岳超龙那样的人,都背了黑锅,我没什么背景,下场更惨。还不如投了英华,明哲保身。可这十年下来,我越来越庆幸当初的选择,我不是从人变作了禽兽,而是从禽兽变回了人。”
贝铭基怜悯地看向赵君良:“你们这些后脑勺拖着辫子的汉人,还有脸面骂我们?你们西山大营的汉军的确凶悍,可也就是禽兽那种凶悍。人虽然一时会怕禽兽,却绝不会跟禽兽为伍,也总有法子收拾掉禽兽。”
他指向周围的部下:“看看我这些兵,他们不是正宗的红衣,半年前才从卫军,也就是以前的绿营转作红衣。但他们为啥能像那些老红衣一样,跟你们死死顶牛?就因为他们清楚你们,清楚你们上面那个朝廷的本来面目,绝不愿向那禽兽朝廷低头!”
贝铭基再指向北方:“你们取了峡江和分宜两县,为什么老百姓全都往这边跑?不就也因为老百姓都知道你们不是人,而在我们这边,才是抬头作人么?”
部下们挺胸昂首,满怀优越地看向赵君良,这话真说到他们心坎里了。
对这些十八到二十岁不等的年轻人而言,自打懂事起,英华这一国就已跟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他们的朝廷,始终在他们身边,至少乡镇里的官员都是时时能见。居家、读书、服役、讨生活,都有朝廷和官府在引着,外加长辈不断提起的两朝对比,他们对这一国的认同感已是刻骨铭心。
即便很多官老爷的品行不怎么的,朝廷也不是什么处处让人满意,可跟北面那个满人压着汉人,男人个个后脑勺拖着耗子尾巴,官老爷堂而皇之压在老百姓头上,连声都不准吭一声的朝廷比,活在自己这个朝廷下,简直就是身处仙乡。
他们大多来自乡村和小镇,读书不多,什么天道,华夷之辨还懵懂不明,但都有一个朴素的认识,这朝廷,这一国,是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国,是人的国度,跟北面那鞑子之国有本质的不同,怎么也不能被这些鞑子再占了家乡,将自己变作禽兽。
赵君良之前心中怀着的另一个疑问也有了答案,但他却满心不信,而且还不愿服输。
“民心?你们那个乱糟糟的朝廷也能得民心?呵呵……这处城墙是怎么塌的?不还是庐陵人给的消息?”
贝铭基嘴角微微一扯:“内奸处处有,咱们这一国格外能容人,人堆里出一些禽兽也没什么出奇。当日引着鞑子占中原的,不就是这些人么?你放心,既然这里有坑侯着你,别处自然也有坑侯着他们。”
说话间,就听到爆炸声和枪声连绵不绝,当然不是这里那种爆炸,而是手榴弹的声音,其他地方也正战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