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蔡师傅到了……”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处清幽书房外,尖尖的嗓音响起。书房里,一个十八九岁,面目清俊的青年道一声快请,再低头看看书案,恋恋不舍地将一副画卷了起来,卷到一半,再难忍住,抖着手取过一方印鉴,吃饱了印泥,啪嗒一声,盖在那副画上。画上飞天丽人原本白嫩如玉的修长小腿,顿时像被套上了一副猩红脚铐,份外刺眼。印鉴上的四字隶书“弘历亲藏”,将此青年的身份道明无疑。
“四阿哥,逢此时节,该得谨言慎行,下官乃外臣……”
来的是礼部侍郎蔡世远,用词虽恭谨,语气却含着训诫。
“侍郎是我授业恩师,学有所问,请教师傅,这算不得犯禁嘛。”
弘历不以为然,皇家本有严令,分府皇子不得结交外臣,可蔡世远曾是上书房大臣,自己的诗书师傅,来往密切一些也无所谓。
蔡世远叹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也只是提醒。朝野都知弘历虽无太子之名,却受太子之实,康熙朝套在寻常皇子身上的忌讳,在弘历身上却大半无用。
“蔡师傅,眼下国势险峻,皇阿玛像是立在了万仞险峰之巅,我弘历既是儿子,又是臣子,总想着能做些什么,为皇阿玛分忧。看他这段日子就像是拽出了大半灯芯,正使劲燃着的蜡烛,我就心痛得紧……”
弘历一番感慨,发自肺腑,让蔡世远也为之催泪。
“四阿哥能谨守己身,不为外势所动,这已是为皇上分了忧。风雨飘摇,四阿哥就是备烛,保得天下还有光亮可盼。”
蔡世远这话说得很直接了,万一皇上燃没了,你就得顶上,这才是你的真正使命。
弘历点点头,没什么惊慌乃至推让澄清之语。跟康熙朝不同,雍正朝的储位,自雍正登基时就已砥定。他弘历不仅少时禀赋过人,还得康熙青睐。雍正刚即位时,龙椅还不稳,不少马屁精甚至撒播康熙“以孙定子”的言论,宣称弘历是康熙看中的第三代,以此来证明雍正皇位的合法性。
“以孙定子”这说法不过是民间私传,绝不会摆在官面上说,但雍正即位后,完全是按照皇储的标准在培养弘历,让这说法在民间愚夫愚妇里颇有市场。
这个培养不仅是在学问上,更多是在气度上。弘历十五岁成亲后,雍正就经常交办差事,什么祭天、祭先皇,祭河、祈雨,弘历已是久经战阵。
别看这些事只是仪式,因为是代皇帝而行,仪仗和排场都得作足了。皇储就要以此来锻炼气度,养出所谓“上位者”的风度,凝练出视臣民如草芥的通天心性,不如此,就会在大场面下如小民一般手足无措,将来就不能执掌天下。
跟康熙朝不同的是,雍正痛感诸皇子夺嫡,败坏朝局,李肆之所以冒起,多少还跟夺嫡之势有关。所以他没有效仿康熙,让皇子成亲后就出宫分府,弘时二十五岁了,还被圈在紫禁城“阿哥所”的南五所里,而弘历十八岁了,已授多罗宝郡王,也还住在阿哥所的乾西五所里。
让弘历去接触实务,却不让其伸手过深,这也是雍正对弘历的培养。巡视仓务、河工诸事,弘历经常在办,由此也熟悉了政务运转,但又不必一管到底,完全是神仙下凡,看看即过,符合雍正主政的特点。原本雍正就恨不得天下大小事务全由自己一人而决,自不会让弘历来多一嘴。
在这种培养下,弘历在朝野眼里,气度就格外雍容,帝王心性十足。跟康熙朝的太子比,他享受太子待遇,却不背太子责任,自是无比从容。一般而言,老子太能干,太强厉,儿子也就是这德性。
“但我总觉得,皇阿玛之前用兵有些……过急,而且用兵之地似乎也有欠考虑。皇阿玛英明神武,自是不会犯错。该是我不识国政,思虑不及,可又难以自明,找蔡师傅来,就是想解此惑。”
弘历说得委婉,其实还是在讨伐父皇的国策,蔡世远却当了真,凝起精神,侃侃而谈。
“南蛮冒起,挟两桩时势而来。一是洋夷器利,一是华夷之辨。前者火枪大炮,制满州骑射,后者裹挟汉人之心,坏我大清满汉一家之局。”
“先帝在位时,受诸皇子夺嫡牵累,而多年盛世,臣子们又人心颓唐,方有南北大局的破败,徒让南蛮坐大。”
“皇上即位,针对南蛮这两桩大势,定下了以器制器和树立君臣大义,凝我大清满汉人心两策。南北能保十年安宁,已是皇上莫大功绩。若非如此,南蛮当年夺吕宋,进江南,我大清可能就已分崩离析。”
“但南强北弱之势已成,南蛮侵蚀之下,失掉江南已成定局。有赖皇上和晋商谋划,将漕运转商,即便失了江南,我大清还能得到江南粮米,一国根基可保不失。可南蛮一旦吞下江南,南强北弱之势永无翻盘可能,皇上心忧的就是这一点。四阿哥也知,皇上的性子,绝不愿坐以待毙。”
蔡世远虽精于儒学,但也是深懂实务之人,对南北形势分析得很透彻,弘历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到这,也拍着巴掌道好,这才是果决不屈,顶天立地的皇阿玛。
“四阿哥很熟悉《出师表》,就该知道,当年蜀国国力远不如魏,可武侯为什么还一意北伐?多年不息?对,那就是以攻代守。”
“形势虽是南强北弱,可南蛮也不是没有内患。就如魏国自有内患一样,南蛮行夷狄道,立邪魔教,正人君子,芸芸草民,都深受其害,道路以目。南蛮伪帝其实也是内外交困,南北相较,其实是看谁先顶不住。”
“皇上为什么要选湖广江西,而不是以新军镇平江南?因为江南是南蛮未得之地,即便压稳江南,对南蛮来说,也伤不了心气。只有深入南蛮腹地,震动南蛮人心,才能逆转南北时局,将南强北弱,扭为南北相平。”
“眼下之乱,不过是些许小麻烦。而且是满……是有些人对皇上满汉一家之策没能悟透,在扯着皇上的后腿。南蛮还造谣说皇上以十八条乞和,诸多小人鼓噪,更是败坏时局。皇上一面治乱政之人的罪,一面派孙嘉淦为使臣去南蛮正名,相信大势很快就会平定。”
到了实务层面,蔡世远越说越来劲,弘历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恭恭敬敬送走了蔡世远,没一会,左都御史福敏又来了。福敏是雍正在潜邸时就指给弘历的侍读,也精于儒学,学问颇深。但说到眼下局势,听弘历转述万蔡世远的话,那股子书卷气顿时消散无影,对着弘历大发牢骚。
“南强北弱?这蔡世远未免也太涨他人士气了,看南蛮淫靡之风盛行,却还能兼有器利和尚武人心?天下间,古往今来,哪里有这等奇异之国?诸事自有利弊,事越多,弊越显,华夏三千年,为何以农立国,为何以儒法治国,不就是要划一,要去弊么?南蛮一国,诸道诸业并立,却能全占着利处,不见弊处,荒谬……”
“什么满汉一家,蔡世远一番话,其实还不是着落在汉人之利上?我看咱们大清坏就坏在把汉人看得太重。华夷之辨,在礼不在族群。我们满人得了天下,满人就是华夏!”
“满汉一家,先帝只说,皇上却在做,这是在自削根基啊!他蔡世远满口不提西山大营,就觉得西山大营也有汉人,拖着满人一同死国无所谓。切!——汉人死个十万八万算什么?咱们满人死个十万八万,这大清还叫大清!?”
也不知福敏这书是怎么读的,居然能将满人等于华夏这话都说得理直气壮,弘历却是心有戚戚。
“西山大营若是能安然无恙,大势还有可为!四阿哥就该跟皇上说说,脸面都是小事,把西山大营的满军营捞回来才是根本!最近有风声说……”
福敏传着小道消息,弘历也是心头剧震,没错,对此时的大清来说,西山大营的满军营可是关键里的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两人正相对唏嘘时,之前那太监高声嚷着冲了进来。
“吴书来!这里是宫中,你作死么!?”
弘历恼怒地训斥着,可吴书来却不管不顾,就在书房里跳脚大喊,手里还挥着一份报纸。
雍正已下三杀令,即便是官员和宫闱,也不再容南蛮报纸相传。但大家都是面上做足,私底下却依旧在看,否则哪能了解南北时局。
扯过吴书来手里的报纸,弘历匆匆一扫,原本沉静雍容的气度顿时消散,脸色刷地透白。
报纸脱手,悠悠落地,福敏一眼就扫到版首的大标题,“西山大营困兽犹斗,覆亡之日就在今朝”。
南五所,一处高墙四围的小院里,另一个气息沉冷的年轻人正用草棍拨着蚂蚁,一边拨还一边嘿嘿笑着。
“三阿哥……”
一个太监进了小院,作贼似的左右张望,然后对年轻人附耳一阵嘀咕。
这年轻人正是弘时,一直被圈在南五所,听完消息后,冷笑道:“西山大营完了,大清还能稳住?皇阿玛,你此时该后悔了吧,杀八叔九叔十叔时,就没想到有今日?有几位叔叔在,满人还能乱成这样?”
念叨间,脸色越来越狠厉。
“你立弘历,不就是觉得我跟八叔他们走得近?没当皇帝的时候,你是孤臣,当了皇帝,你更是孤家寡人,立个太子,你觉得他还能让满人心服?”
太监低声道:“奴才是拼着命来跟三阿哥知会一声,大家都觉着皇上错了,若是皇上还一意孤行,大家伙就指着三阿哥能站出来帮咱们满人说话。”
太监走了,弘时有些迷茫,他站出来说话?他有什么资格?
“难道我还能当皇帝?真是可笑……”
弘时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管是禀赋,还是人心,都不是当皇帝的材料。让他愤恨雍正的是,他就因为少时跟几个被杀的叔叔来往密切,觉得应该团结满人,不该这么自相残杀,就失了雍正的亲情,成了阶下囚,由此也记恨上早早就得了储位,揽尽运气的弘历。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进了院子,举着扫帚清扫小院,听到弘时这痴痴自语,嘿嘿低笑了一声。
“有什么可笑的,当年皇上还是雍王爷的时候,也是这般想法,结果呢?现在不就是皇上了么?”
老头子这话说得弘时心头大跳,一个压了多年的疑问又浮上心头,皇阿玛……当年到底是怎么拿到皇位的?
老头子是雍正潜邸里的旧人,不知怎么的,被发配到弘时身边当个洒扫杂役,跟弘时相处日久,话匣子也不再关得那么牢,而这个疑问由弘时一提,魂魄似乎也被多年前的记忆扯了出来,整个人都在发飘。
“那等机密大事,谁知道呢?我就知道我的儿子,那一夜里,带着一柄宝刀,跟着雍王爷出去了。回来的时候,雍王爷说儿子因事殉亡,还说会好生对待我们一家,他还交还了那柄宝刀……”
老头子低低道:“那柄刀虽然擦干净了,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吃了人血的……”
寒风在弘时心头呼呼吹着,他哆嗦着问:“你儿子是……”
老头魂魄归位,埋头扫地,好半响才道:“常保。”
常保?
弘时想了好久,才记起此人,就是当年雍王府里的一个寻常侍卫。接着记忆也被猛然扯了出来,那一夜……
“三阿哥……”
之前那太监又冲了回来,刚才脸色是白的,现在已经变黑了。
“皇上率宗室王公群臣,要去塞外巡狩!弘历封和硕宝亲王,留京监国!”
听到这消息,弘时紧咬嘴唇,一脚踩上之前逗弄的那团蚂蚁,使劲搓了好几圈。
“完了,完了……”
接着他摇头低语,不知道是在说大清要完了,还是他自己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