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杨鲲带着汉军营赶来掩护,这一万满军营真要如一万只鸭子,全都交代在这里。
第六师意犹未尽,准备跟汉军营决一雌雄,可汉军营已是伤痕累累,哪有心气再阵战,只求牵制第六师,容满军营收拾队伍,仓皇北退。
贝铭基也不想让第六师去冲清军的火炮大阵,赶紧鸣金收兵,第六师捞到一千多俘虏,再在战场上清点了一千来具尸体,就觉份外不爽,一口咬上软肉,进嘴的却只有大半截皮。
大帐里,石礼哈朝锡保跪伏泣求:“大帅,不能打了!满军营快崩了!营中兄弟们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鼓噪要找大帅理论。大帅难道忘了,保全满军营才是根本?”
入江西这么久,满军营不是看热闹,就是敲边鼓,刚才那阵战还是破天荒头一遭,结果就丢了三成人马。锡保本觉满军营表现实在不堪,想着让满军营攻城,汉军营去阵战,惊得石礼哈不顾上下尊卑,几乎是在要挟锡保。他不要挟不行,部下已在要挟他。
锡保抽着凉气,如梦初醒,是啊,西山大营是一层皮裹着两个核,满军营是妆点满汉一家的门面,同时监视汉军营,真正用来打仗的是汉军营……
再想到北退的满军营在峡江怎么也打不破陈庭之的防御,对方虽也有两万之众,可大多数都是义勇军。锡保忽然觉得,自己听张朝午的建议,在这里跟南蛮死磕,好像是错了,张朝午这汉人,是不是另有图谋?
也不顾自己刚刚狼狈败逃而回,还有赖汉军营掩护之事,石礼哈愤然道:“汉军营打一个小县城,两月未下,现在又找借口百般推脱,不愿再死战。难道要把我们满人全打光了,他们才觉得公平,才愿背水一战?”
原本视作撒手锏的满军营战败,如山的重压四面而来,将锡保的心神死死压住,再被石礼哈一挑,锡保的心态顿时从西山大营主帅转作了满军营主帅。
“大……大帅?此令一出,汉军营难保不会哗变……”
张朝午被召进大帐,听锡保下的军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汉军营一分为二,一部留在庐陵阻击,一部随同满军营转头攻峡江北退。
初看这策略似乎没什么问题,西山大营本就以汉军营为主要战力,在紧要关头,牺牲一部,保全主力也是领军常识。
可锡保这手安排,既忽略了之前的战况,又无视现在的军心。
汉军营三万,现在还能动弹的不过一半多,个个精疲力竭,心若死灰,根本就不能再担重任。锡保还要汉军营分成两部,这就是送肉给南蛮吃。
而在军心上,汉军营官兵对一直在当看客的满军营格外不满,今日满军营阵战失败,让汉军更觉满人无能。他们虽没跟南蛮阵战,可在庐陵鏖战许久,面对面拼刺刀的心气都有,这对比太强烈了。
此时要汉军营为满军营牺牲,张朝午很清楚会是什么后果,他不得不出言要挟锡保。
“哗变!?领着朝廷的薪饷,不就该为朝廷尽忠效死!?为什么总要盯着其他人,跟其他人比?真要哗变,你张朝午是作什么的?你张朝午是不是有了异心!?”
锡保大怒,石礼哈要挟他,为的是满军营,你张朝午领着的是汉人,居然也来要挟,满汉一家……皇上之言,真是误国!
两人多年默契破灭,张朝午哑然无语,他当然没有异心,再不多说,领下军令,叩首而退。转身出帐时,还听到身后石礼哈在说:“该让那些汉人睁大他们的狗眼,还真以为跟咱们满人是一家了?”
锡保的话音隐隐传来:“当然是一家,咱们是主子,汉人是奴才,不,比奴才低一等,咱们还有包衣呢。”
张朝午呆呆回到自己的大帐,没多久,杨鲲冲了进来,怒声道:“大帅越过总操和我,直接召集汉军营管营管队,训诫军令,这是要做什么!?”
张朝午苦笑,真是荒谬啊,锡保不知怎么想的,一面要汉军营死战,一面又视汉军营为潜在的反贼,严加防范。没错,锡保是可以用军将,乃至兵丁的家眷威胁汉军营,可这么一来,还能指望汉军营死战吗?
“人啊,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也要驱掉这心思,提点大家,别老想着满人,当他们不存在。记好了,咱们汉军营本就要为皇上,为朝廷效死。”
张朝午传达了锡保的军令,剩下的一万八千汉军营官兵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统领,继续钉在庐陵城北,一路由杨鲲统领,随同满军营北退。
杨鲲惊道:“总操,一旦转头,军心溃决,再有这满汉之分,到时将是不堪设想啊!”
张朝午当然明白,他本想领着汉军北退,以便镇抚汉军营。可留杨鲲在庐陵,锡保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只好以决死之心,带着可信部下,为遮护西山大营,不,满军营的后路尽忠死国了。
“莫忘了皇上之恩,朝廷之义!”
庐陵城北,炮火熏天,红衣灰衣人潮向北急进。城北的营寨里,白辫苍苍的张朝午拔刀高呼,领着七千汉军营官兵,死命阻击。
锡保撒丫子跑了!贝铭基心说坏了,这家伙终于看清了现实,自己没能拖到大军从南昌北下。
按理说田文镜北退时,西山大营就该跑路了。可在江西,西山大营兵力雄厚,六万人马,进退自如。锡保和张朝午总觉得大势还有可为,弃大局于不顾,依旧埋头攻庐陵,至少能拿到安稳的退却后路。那个时候,他们脑子里转着的还是“西山大营不能败,否则皇上难以承受”。
可形势一路败坏,北面不仅江南乱了,山东直隶还出了教匪,雍正又被捅了个乞和十八条的丑闻,对西山大营来说,原本的底限骤然刷新,由不能败变成了不能亡。当然,核心是满军营不能亡。
这时候锡保也顾不得后路是不是安稳了,只要能把满军营大体无碍地带出江西,就是辉煌胜利,对雍正来说,就是保本底线。
而对贝铭基、陈庭之和桂真这几人来说,危险和机遇同时降临。
危险的是他们只有三个已损伤严重的红衣师,剩下五个义勇军师战力不足,西山大营要是发狂了,真有可能被他们冲破峡江北退,到时候南昌战局也要受影响。
机遇也是明显的,满军营士气低迷,汉军营已是疲师,有可能靠手中的三四万人,就把西山大营全吃下了。
不过开局不顺,挡在庐陵城北的张朝午部份外顽强,气得桂真都骂了娘,“老子本是旗人,对满人都没这么死心塌地,你一个汉人,尽的是哪门子的忠!”
贝铭基只好一面攻张朝午,一面派兵抄小路轻装急奔峡江,增援陈庭之,他那里才是关键。
陈庭之很悠闲,防线并未遭到猛攻。之前纳兰瞻岱领的两万满军营冲了几次防线,丢了几百具尸体就不再动弹了,陈庭之甚至有余裕在赣江边垂钓取乐。
峡江南面同江渡,人声鼎沸,呼喝连天。从庐陵退下来的西山大营两万人马正挤在这里,混乱不堪。
渡船少,自有谁先谁后的讲究,乱就乱在这里。
不仅所有汉军营官兵被赶在一边,连载运伤员的渡船都被满军营截下。此时的满军营官兵已因一声“北退”而心魔狂舞,把汉军营的人踹下船不说,那些走不动的伤员更被直接丢进江里,江边一团团夹着血丝的水花溅起,也如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汉军营官兵的心口上。
一些汉军营官兵再难忍耐,跟满军营起了冲突,从拳头发展到刀子,当枪声响起时,现场更是乱上加乱。但人潮却渐渐分离成两个泾渭分明的群体,一面是灰蓝号褂的汉军营,一面是褐黄号褂的满军营。
“大帅,只处置汉军营的人,怕要激起大乱!”
石礼哈二话不说,将数十名汉军营官兵抓了起来,锡保更是急急下令,要在河边处决这些人,震慑汉军营。杨鲲凄声喊着,不仅是为汉军营求情,也是在挽救整个西山大营。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不是明摆着要逼反汉军营么?锡保和石礼哈这些满人是疯了么?
可惜,此时就连张朝午的话都没了份量,何况只是张朝午之下的杨鲲。
锡保七窍喷烟地道:“你们汉军营不思朝廷恩义,不死战破贼,方有今日之败。现在官兵还敢这般跋扈,乱?已经是乱了!”
杨鲲恍然大悟,锡保没有疯,他和石礼哈这些满人一样,从来都当汉军营是反贼。即便是汉军营冲杀在前,为这个朝廷浴血奋战时,他们也当汉军营是反贼,至少是潜在的反贼。而现在汉军营露出不平之心,他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杀头震慑。对他们来说,汉人从无可信之时……
石礼哈再咆哮道:“赵君良到底是怎么失陷的?是不是他自投的?汉军营里是不是藏有南蛮奸细,趁着乱子蛊惑军心?才杀几十人而已,我看得杀上几百人才能震慑住汉军营里的宵小之辈!”
杨鲲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念骤转,换上了惶恐脸面,叩头认罪,好不容易才从锡保大帐里脱了身。
“动手!”
锡保和石礼哈不是傻子,他们很清楚形势不妙,也有自己的应对。石礼哈召集人马,就要挨个拿人,把汉军营管营管队的军将抓起来,换上满军营里的汉军旗人,在他们看来,如此就能暂时掌握住汉军营。
“动手!”
杨鲲脱身后,左想右想,觉得自己已是走投无路。同僚赵君良被捕,成了汉军营抹不去的污点,而刚才在锡保大帐里,锡保和石礼哈分明有拿下自己的意图。当部下们涌来,满脸悲愤地围住他,求他主持公道,为汉军营讨个生路时,杨鲲作出了唯一能作的选择。
六月三十日,江西同江渡,西山大营内讧。锡保和石礼哈下手已不算慢,可已被压迫到了极限的汉军营猛然爆发,入汉军营抓捕军将的数百满军营官兵当场被杀。
之后汉军营冲击满军营,若不是锡保早早下令,将汉军营弹药归入满军营管制,北面纳兰瞻岱又派来数千满军营接应,杨鲲和大多数汉军营官兵也只为自保,没想着要南投英华,战意不坚,组织不密,满军营这七千人,连带锡保和石礼哈本人,全都要交代在同江渡。
一番动乱下来,锡保、石礼哈和纳兰瞻岱三人会师时,满军营已只剩下两万出头,个个心气低迷,一片哀鸿。
“南面张朝午肯定也顶不住了,自赣江北归的路再难走通,我们还是走抚州饶州一线北归吧。”
纳兰瞻岱早就没了打下去的心气,对锡保建议道。
锡保和石礼哈大惊,走抚州饶州!?山峦叠嶂,道路崎岖,再带不了火炮辎重,那不是撤退,是亡命奔逃!虽说这两府地界是田文镜治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可田文镜为守南昌,已调走大部兵丁,搜刮了大半钱粮。同时建昌方向俯瞰这条路线,南蛮要从建昌直出,仅仅只靠义勇军,就能攻城略地,同时截断他们的归路。
纳兰瞻岱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之前有人自北面来,说这条路有人接应,那人还在军中标下问来历,那人却道,只在见到大帅后才说清……”
北面来的人?还这么神神秘秘?
锡保皱眉,可接着展眉,已到了这种关头,管他是神是鬼,只要能把满军营带出江西,他锡保都会供奉一辈子。
汉军营在同江渡跟满军营内讧……
满军营在峡江溃灭,锡保等人不知所踪……
消息传来,张朝午陷入到无尽的呆滞中,嘴里就一直念着“是我的错,是我不忠,是我们汉人不忠,我有愧皇上,有愧朝廷”,即便红衣攻破了营垒,他也毫无所觉。
红衣兵们朝张朝午的大帐呼喊着:“张朝午,束手就擒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过了好一阵,回应他们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承德热河行宫,古北口提督拉布敦布置完行宫外围警戒后,才入宫请安,这是他的特殊待遇。雍正要他每日在御前回报防务。
进了行宫,见了一圈号褂上写着“直勇”字样的兵丁,他憎恶地撇嘴,这是李卫的直隶督标。雍正宠信李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次巡狩塞外,不仅要李卫随驾,还要他带一千督标充任宫卫。
汉人……真的可信?
拉布敦暗自摇头,进到深处,守卫已换作了郎卫,他心头才稍稍好过一些,皇上还是得靠满人守着身边。
见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一品大员正在训诫侍卫,那是新任领侍卫内大臣讷亲,拉布敦赶紧打千行礼,他还得向讷亲汇报事务。
讷亲挥手道:“进去吧,莫多话,皇上身子有些虚……”
再进到内殿,拉布敦又见到了富察氏的傅清,他是内殿侍卫,拉布敦心中暗道,皇上巡狩,一口气连拔了不少满人亲贵,都用在了身边宿卫上,也算是一种安抚了。
傅清拦住了拉布敦,“军门啊,稍待,皇上正在看南面的塘报。”
拉布敦正想跟傅清闲聊几句,就听内殿里面噗通、咣当、哗啦几声连响,接着是雍正身边的总管太监王以诚那扯得又尖又高的嗓音,仿佛天地都塌了。
“皇上——皇上——!来人啦!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