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章 放宽心,享太平

“英清和平协定”并非缔结于圣道十年十月,早在九月,弘历还未登基时,协定就已在塘沽签订,后世史学家都称呼为“塘沽之盟”,此时光绪皇帝弘时的大军还围着塘沽。

这份协定的订立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双方官员开始磋商细节时,还夹杂着大量跟协定无关的争论。

“军机处章京?先不说军机处已是闲散衙门,小小章京,能代表你们清国朝廷?我英华出面的可是内阁次辅……”

通事馆副知事汪由敦具体负责此次谈判,他质疑代表未来乾隆朝廷的刘统勋的身份。

“这几个人……是什么来历?范次辅的家人朋友?”

刘统勋也对额外多出来的细节条款心生疑虑,不敢直面帐中那位独眼次辅,只是问汪由敦,他就觉得那范次辅虽带着书卷气,可气质更近于武人。

这些细节也不碍大局,很快就解决了,刘统勋因此获益,得了未来入主乾隆朝军机处的许诺,而范晋却只淡淡说跟这几个人有笔十多年前的旧账要算,如果你们不管,那就挥军盛京去拿人,吓得刘统勋等人不迭点头。

当弘历等人聚起来商讨协定草案时,凄凉凄楚的气息几乎顶翻了帐篷。

“清国奉英华为叔国,来往文书均以叔皇帝称英华之主,这……”

这一条让弘历万般难受,当面叫叫,没外人知道,那也无所谓了。可如此堂而皇之广告天下,自己颜面还是小事,大清人心能服吗?

不服不行,没这一条,英华可不会帮着弘历去坐那龙椅,大清继续内乱,英华继续北伐。

刘统勋和傅清都认为,英华避开复华夏之土的主题,而取宋辽旧例,这一点本就是满汉上层的共识,当然,弘时福彭那帮疯子除外。弘历肚子里滚着泪水,只好认下了。

“双方以……为界……”

这是划线,这条线让弘历大大松了口气,英华只要了淮河以南,没推到黄河以南,这条线基本就是英华大军现有的控制线。包括湖北、河南信阳府,安徽大部和江苏大部,甚至都没包括英华之前提到的西安。

接着弘历心口又是透凉,接下来的条款,实质就是当初《浒墅和约》的翻版,而在细节上还更进了一步。

“双方互设公使,协商处置来往事务。”

“割塘沽,设西安、天津、登州、徐州……等十五地为通商口岸,在公使衙门下设通商事务衙门,协商处置商务。”

“设立陆海一体关税衙门,由英华代管海关事务。”

“双方商货人等来往自由,但凡涉及英华国人案件,英华人均由英华法司审裁。”

“清国军备须受英华核查,边境线百里内不得布防千人以上军队……”

“清国不得与他国单独缔约,否则视为蓄意敌对……”

林林总总一长串,从外交、通商、军事等各个层面,无情地钳制着大清,而割塘沽更是重复当年以龙门入江南的策略,这就是把大清这块嫩肉摊在了炭炉上,火候一到,就可进嘴。

“许了这些条款,我还能坐几年皇帝?这是让我当亡国之君啊!我宁可让三哥继续当下去,也不认这些条款!”

弘历终于发飙了,认了这些条款,那就是公开向朝野表态,我弘历当皇帝是帮叔皇帝吃下这大清江山的!

傅清流泪道:“当初勾践尝胆,才能回国继位,重新振作,四阿哥,你不即位,又怎么挽救我们大清呢?”

刘统勋也沉重地道:“这些条款,总还是认下了大清,许了大清内务自主。这些日子,我也跟蔡通事谈过英华盟下诸国的情形。譬如大越国,现在他们的国务都受通事馆摆布,大越皇帝形同傀儡,朝廷官府成了英华手臂。譬如暹罗,英华插手设立稻米产区,直接管辖,暹罗一国之军,竟然听从英华摆布而不受王命。譬如琉球,更直接被英华灭国,重臣杀绝,王室被囚在广州。譬如日本……日本跟英华也结有盟约,他们的兵丁还在南洋替英华卖命。”

傅清急切地道:“是啊,如果英华愿意,振臂一呼,完全可以从各国拉出百万大军,我大清倾覆,不过转瞬之间。”

弘历热泪滚滚,咬了好半天牙,颓然道:“也不能就这么全认下,不定是叔皇帝漫天开价,咱们总得鼓足心气,小小地还一下……”

茹喜的嗓音响起:“小小地还一下!?不行,得大大地还!”

她进到帐中,刘统勋和傅清赶紧恭谨行礼,心中却是无比讶异。

之前双方接触,李肆都没怎么搭理茹喜,可看在弘历等人眼里,却是李肆把茹喜当自己人的表现。茹喜该是李肆的代言人,怎么还帮着他们说话呢?

茹喜心中却是怨海沸腾,这几日她翻来覆去,满脑子又被李肆的身影给满满胀着,甚至有那么一刻,她都觉得,只要李肆招手,只要李肆认下自己是他的女人,什么满人命运,什么权势富贵,她全都可以不管不顾。

可这只是梦,她转瞬就醒。她之所以能入李肆的眼,就如同当初她之所以能入乾清宫一样,全在她脚踏两只船。满人视她为李肆的代言,李肆视她为满人的代言,这就是她的价值,她唯一的价值。她若是要抽身而退,那就是一粒尘埃。

立场守稳后,这几日李肆对她几乎无视的态度,让她倍受煎熬。

听到弘历等人正准备忍辱屈从,茹喜忽然觉得,这是一个让李肆正视自己的好机会。

“你们不了解李肆,可我了解!”

茹喜劈手夺过草案文本,转身出帐,气场十足,弘历等人都被震住。

好半响,傅清才感慨道:“淳妃娘娘,原本是真心为着咱们满人打算的……”

飘扬着双身太极团龙大旗的大帐中,听了茹喜一番话,李肆终于正视茹喜,“看不出来,这么多年了,你心志还是没变,就想着满人的命运。”

茹喜面色酡红,泪眼迷离地道:“贱妾不止为满人命运着想,皇……官家,你让弘历认下这些条款,他能坐稳龙椅吗?即便解决了弘时,这些条款也能把又一个弘时逼出来!”

“官家,贱妾很清楚,你是要复整个华夏的,满人也只是帮着你看护住北面江山,不至生出像李自成那样的祸患。十年前,仅仅只是暗中约定,你就能蓄足力量,夺下半壁江山,现在宋土已复,南强北弱,再要复北面,又何须如此费力布置?”

“就让满人不觉身有重压,就让北面忘却了失土之辱,给他们留下足够的颜面,让他们浑浑噩噩度日,如此岂不更好?弘历跟他父皇不同,自小就被定了储君,心性宽柔,未经磨难,就是个太平天子,只要让他不觉是度日如年,大清倾覆就在旦夕,他绝不会振作求新,与官家为敌……”

一番话道出,李肆真有些讶然了,看着茹喜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十年前,那个在自己面前自陈心志,为了满人命运,什么都可以作,不惜让满人自相残杀的茹喜,跟现在的茹喜叠到了一起,让他难以捉摸。

李肆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茹喜眼圈发红,身子又朝前凑来,她想要什么?她想要……男人!想要有人全心信任,遮护,爱怜,而这天下能有这身份,这能耐的,只有两个男人,一个还已经废掉了。

一声轻咳,终于提醒了茹喜,那个亲手破自己红丸的宿敌冤家,依旧在李肆身边。

身子虽然停住,眼神如滚烫的岩浆,依旧灼得李肆也有些受不住。对这眼神有些莫名其妙,李肆偏开视线道:“也罢,不管你怎么想,这些话也算有道理,容朕想想。”

哀怨地告退,转身正要出帐,李肆又道:“你若真有心入天下大局,就该找个能替你出面的人……”

待茹喜离开,李肆低声自语:“茹喜……慈禧……,你真能当慈禧,对我来说,对华夏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四娘在旁边哼声道:“这女人满肚子坏水,谁知道她回北京后会鼓捣出什么坏事?官家,让我跟在她身边,盯着她办事!”

李肆白了她一眼,胡闹……

将茹喜这个人丢开,只考虑那些话,李肆有些犹豫了。

这些条款当然是漫天开价,加入钳制满清军事、外交等条款的用意,就是给弘历等人还价,真正的底线是通商开埠,割让塘沽,只要有这么一个口子,吃下北面就如吃下江南一样,完全是照章办事。

可茹喜的意见是尽量给满清松气,这个方向就跟原本的设想相差太远。不计茹喜的立场,李肆忽然觉得,这个方向也许是更佳的选择。毕竟以通商切入的套路,最初从广东玩起,再到江南,天下都已经看透了。

但这样一来,国人能理解吗?会骂自己这个开国之君卖国吗?会视自己只想复宋土,无心整个华夏吗?国人怎么想还是其次,追随自己的部下会怎么想?

沙滩上,李肆跟萧胜、范晋并肩走着。远望海面,战舰如巨大海兽,静静泊着,心中也如磐石一般稳当。

萧胜呵呵轻笑道:“官家……唔,四哥,你想多了……”

他长出一口气,伸展双臂,似乎要抱住整个舰队,“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外委的时候,怎么也没想过能有今日。立国时,也只想着打败满清,光复华夏。可七年前,我和兄弟们在英烈湾打败了西班牙人,自那时起就已经明白,满清再没资格当我们的敌人,我们英华的目标也不仅仅只是光复华夏。”

“我们的真正目标,是让华夏傲立于寰宇。这桩伟业急不得,要一步步踏实地走,什么时候复北面之土,得看需要,更不能让这一步牵累我们真正的目标。”

范晋却不客气地洗刷他:“不急?那是谁跟荷兰人那边的首尾还没完全抹干净,听说官家要北上塘沽,就心急火燎地把整个主力舰队都带了回来,还按下了老白的请愿书?萧老大,你可是南洋大都督,这里是渤海啊……”

萧胜瞪眼道:“我还是枢密院知政呢!怎么就不能来?”

他再笑道:“其实也是想品品未来的鞑子皇帝,跪伏在四哥面前的滋味嘛,不过……感觉很无趣呢。范独眼,你呢?你十多年前的深仇大恨眼见就要报了,心头该有所动吧?”

范晋微笑摇头:“跟你一样,不管是鞑子皇帝跪伏在官家身前,还是当年毁我家,残我眼的凶手伏诛,都没觉得怎么激动。满清到底要怎么揉搓,我也觉得没必要纠缠太多细节。”

“现在我满脑子想的反而是江南……即便我们在江南下了那么多功夫,刘兴纯镇伏地方也算很有能了,可江南还是乱相频频。我觉得,官家该尽快了结此事,转头江南,那才是我们未来的根基。”

李肆负手微笑,心说自己真是想多了,大家都已经在睁眼看世界,再转头看华夏之内,角度就不一样了。

接到新的草案,不仅茹喜泪光盈盈,就觉自己真入了李肆的眼,弘历等人欣喜之余,看茹喜的目光也不同了。

跟原来那份战号冲天的草案比,新的草案简直就是仙音入耳。对外交、军事、海关等内政的钳制一概取消,也没再要塘沽。在这个背景下,南北自由通商的要求就没太大的威胁性,甚至是必要之举。草案甚至不再坚持必须由英华主理漕粮北运生意,这更是将扼住大清咽喉的双手松开。

茹喜哽咽着道:“四阿哥,他许了你能当太平天子……”

弘历想放声高歌,看住茹喜的眼神也有了异样,本觉得这个女子姿容已萎,现在却觉亮丽非常。

心中巨石落下,弘历开始担心起实务:“他……叔皇的战舰又开不上陆地,似乎就来了几千人马,能打进北京城么?听说科尔沁的达尔罕王带着一万马队来了北京,他可是拥护三哥新政的铁杆。”

作为武人的傅清下意识地开口:“若是三五万蒙古马队,那还难说,可仅仅一万,休想挡住英华大军。”

众人沉默,这话听起来很纠结,好半响,弘历才道:“也罢,南北就此能相安,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