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下,罗店黄家村的农人们又开始了一日的辛劳,路过磨坊时,都朝门口立着的米五娘恭谨点头,转头时都在想,米仙姑大概是施法过劳,脸色很不好。
“米奶奶,船运公司在广招人手,男女都要,工银还不错,大家都觉得在这江南能过日子,人心已经聚不起来了。刘真人也劝米奶奶金盆洗手,帮大家找个好活路,安生过日子……”
米五娘身边,一人这么说着,这才是她脸色不好的原因。
“当初是我指点着大家分头逃了出来,也是我说话,才来了这江南,来江南为的是继续传教立业!米奶奶……现在就不认我这个圣姑了!?让你们刘真人过来见我!告诉他,如果他不带着直隶十八门的兄弟过来议事,他们就等着官府上门捉拿吧!”
米五娘冷声说着,目中寒光让对方缩着脖子弯着腰,似乎字字都能断人头颅一般。
使者落荒而逃,中午时分,另一个人也有了跟那使者一般无二的感受。
“你、你这妖婆行的是妖术!等我师傅,我们教中长老来了,妖婆你就要魂飞魄散!连投、投胎的机会都没了!”
像是肥猪被拖到了案板上,张九麻子惊得话都说不利索。刚从城里回来,正想着该怎么借城里天庙的威势,压迫村人出钱修天庙,给他建起压榨村人的据点,却被一个巫婆挥着如意指住,说他妖孽附身。
邪门的是,这巫婆竟是个漂亮姑娘,而她绕着自己走了一圈后,一挥手,自己身上就飘起了一股腥臭的黑烟。
见围观村人视自己为妖邪的恐惧神色,张九麻子真被这个“米仙姑”吓住了。
这是同行,而且是道行高深的同行,刚才那法门,远比早年教过自己几招散手的游方道人厉害得多。
所谓“法门”,在他们巫婆神汉这一行里,大的就是生烟起雾,喷火捞油,小的是障眼法,迷心术,反正就是糊弄吓唬愚夫愚妇的那一套。一般巫婆神汉也就会家传的一些粗浅把式,远远比不上成体系的教门中人。
“妖婆?天理自在人心,谁是妖孽,大家可看得一清二楚!”
米五娘义正词严地道,周围民人本对这家伙就没什么好感,现在露了形迹,更是摩拳擦掌,端着的黑狗血粪水一类秽物就比划着准备泼上去。
“张九麻子!你为什么要害我儿子!?”
一边许三赤红着眼,提着锄头就扑了上来,村人赶紧抱住了他,连声劝着得听仙姑吩咐。
“害人的不是张九,是附身的妖孽,就不知真正的张九还有几分神智……”
米五娘木如意晃着,瞳光如刀,直插张九麻子心房。
“高手”当前,周围村人虎视眈眈,虽不知这米仙姑要怎么摆布自己,张九也只有认栽了。他就是搞这行的,很清楚现在的人心形势,若是继续硬顶,多半要被村人当作妖孽乱锄头砸死。不敢再含糊,猛然两眼翻白,浑身发抖,在地上翻来滚去。
米五娘舞动不止,“驱妖铃”响动不停,张九也翻滚不定,渐渐身上又起了淡淡白烟。
“暂时是驱走了,虎子也该能好起来,这张九……就不知道是不是还潜着妖孽的引子。”
米仙姑香汗淋漓地道,张九也如狗一般,趴在地上吐舌头喘气。
“仙姑大能,救我张九一命!”
听米仙姑这话,他赶紧惨声呼着,暗道这米仙姑拨转人心的手段好生厉害。
磨坊里,张九麻子被两个汉子夹住,就听米五娘道:“你也是个聪明人,还值得一用……”
张九颓然道:“仙姑何方高人?何苦为难区区小人。”
他心中还存着浓浓不甘,想着找自己的“新靠山”找回场子。
米五娘冷笑道:“且不说白莲圣姑这个名头,单就是龙门教的米奶奶,花这般力气整治你,你也是上辈子积德了。”
张九原本还立得稳稳的,连续听到“白莲圣姑”和“龙门教”,身子一个哆嗦,腿肚子也软了。
搞他们这行的,龙门教也许不清楚,白莲教谁不清楚?他们会的那点道行,大多还是白莲教几百年来传下来的。如果以道门来看这事,他张九就像是一个小散修,而白莲教就像是名门大宗。
“米奶奶……不,圣姑奶奶……”
“新靠山”顿时被他抛诸脑后,不是还被人夹着,张九已经朝米五娘连连叩头了。
“天主教许了你什么好处?能比得过服侍无生老母的福分?你若是入我龙门教,让我教在这里立住脚跟,我就许你个圣坛护法!”
米五娘沉声说着,张九脑子却又清醒了,城里天庙祭祀的警言告诫似乎就在耳边响起。
“还不谢过圣姑!圣坛护法,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要管八百八十八个兄弟的公事!”
夹着他的一个汉子喝道,张九吓得一抖,脑子同时也是一抖,白莲教的公事是什么?就是所有钱财。白莲教分支众多,但正统教门都遵行财食公管,身不带私的宗旨,由各级护法、长老、坛主、香主之类的头目管理。八百八十八个教民的钱财!?这前途好大!
什么狗屁天主教,法事香火钱都是定额,不准随意浮收,还要教人读书写字、劝解乡邻纠纷,护养公坟,全是苦累差事,老子不干了!
张九麻利地道:“小人愿入!小人愿入!”
为了抬高自己的价值,他接着热切地道:“要在这里立教,就得当心天主教和官府,小人刚作了天主教乡巡祭祀,借着这方便,小人可以……”
一番密谈后,张九出了磨坊,再朝米五娘拜倒:“米仙姑大恩大德,张九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不了哇!”
周围村人哗啦全朝磨坊跪下了,许三更是叩头连连,他儿子虽还未痊愈,脸上已有了红润,气息也稳了许多,肯定是已去了妖气。张九那话,就是他的心声。
元宵将近,黄家村里热闹不已,尽管粮价低靡,大家都对今年的夏税忧心不已,但米仙姑帮村里人去了妖孽,都纷纷使足了力气,凑起一桌桌席宴,迎元宵的同时,也酬谢米仙姑和随行乡人的恩德。
“哟……大家都知道消息了?”
一个对米五娘而言算是生面孔的汉子进了村子,讶异地道。
众人不解,问是什么消息。
那汉子满面红光:“万岁爷开恩,普免钱粮!之前已经减了丁银,现在漕赋也是大减啊,大家知道减多少吗?咱们太仓,减四成!”
村人大喜,纷纷起身朝北遥拜,口称万岁爷圣明,直到那汉子提醒说万岁爷龙椅在南面,这才改了方向。
“这还没完呢!万岁爷还颁了《江南国是诏》,过几日就要贴到咱们村里来,我先给大家说说。未来五年内,朝廷要让咱们江南人的税赋减到大清时的一半,每乡每镇都要建学校,读书都不要钱!孤寡老弱都有扶助……”
汉子说了一大通,都是村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不止减赋办学,扶恤孤弱,镇里的官府还要帮着指导田产,指点买卖,让村人欢欣鼓舞。
这是以汤右曾为首的政事堂在江南推动的人心工程,眼下江南农人苦于漕赋,这事不仅要挖根子,也要补皮面。
康熙老儿当年搞什么永不加赋的文字游戏,英华朝廷虽不屑此举,但为了稳定江南人心,也不得不把节操的下限调低。减漕赋是必然,但银子却还得从江南出,国家预算暂时出不了这笔银子。从哪里出呢?就从商人身上出。
减漕赋的同时,对以前一刀切掉的厘金作了重新整理,选出一些零散的坐税项目,比如什么车船税一类的杂税,以府县商税的途径收拢到江南行营,同时江南粮商也要出点血,再由江南行营买粮,将大约一百五十万两的漕赋缺口补足。这里面既涉及旧税复燃,又涉及官府直接插手商业,只能是过渡政策,等以后各府县地方税起来后再进行调整。
而《江南国是诏》则是更大一桩皮面工程,由李肆在江南颁诏,给江南人许下承诺,强调国家对江南的重视,同时展现民生规划,这是画大饼。诏书里还细致谈及了《皇英君宪》,更多针对江南读书人和工商阶层,乡间农人暂时可搞不懂。
更多的措施,也非一般农人感兴趣,那就是恩科制举以及每年常科的设置,以及在江南以府院入手,搭建东西院体系的举措。
这么一套人心工程搞下来,大多数农人和士绅工商都心中安稳了。当然,江南数千乡镇,四五千万人,春风抚林,并不一定惠及每株小草。
“还有人说了,朝廷正在考虑还都江南呢,咱们江南人很快就能靠着万岁爷过日子了!”
那汉子说得额头生烟,再说到另一个好消息时,村人的笑容开始有些勉强了。
“朝廷还要大办什么医院,许三,你家虎子不是病了吗?到时镇里起码有六七个郎中,再不得让那张九麻子糊弄人……”
先不说张九麻子就在角落的宴席里海吃,许三就已冷了脸,“是啊,等朝廷建好什么医院,我儿子的坟头也长了三尺杂草了。”
张九麻子掐着嗓子也回嘴道:“郎中多就好?欺咱们不懂,诊金收得天贵,谁瞧得起病!?”
“减赋是好,可粮价还是那么低,咱们日子还是好不起来……”
“之前大英入江南时,不也是说马上就有好日子过了么,怎么现在又变成五年了?五年后是不是还要说十年?”
“天子脚下有好日子吗?听祖辈说,当年大明皇帝还在江宁的时候,那日子可不好过。”
“万岁爷近来说话办事真是勤啊,有这功夫,多管管下面的官老爷不挺好?镇上的马主簿还在给咱们村摊元宵的灯芯纸红钱,林老爷,这事你也点了头?”
村人七嘴八舌地念叨着,那林老爷赶紧辩解自己没跟马主簿掺和,村人当然不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呆了片刻,无奈地跺脚走了。
“林老爷?什么来历,为什么大家都有些憎恶这人?”
“林贵,识点字,被新朝点中见了万岁爷,变了身份,现在是镇院的院事。小人也不知这院事是干什么的,就好象是马主簿的帮村吧,马主簿一家子这些年可干了不少坏事,谁跟他一伙,大家当然就憎谁。”
“可笑这老林的儿子林远傅早前却在帮大清办事,听说在松江府那惹出了不小动静,还上了官府的海捕单。”
敞天席宴旁,村人让出来的一间屋子里,张九麻子向米五娘细细讲着这人的来历。
“说起憎恶,这老林也只是碍大家眼,都比不上方家,方家的族田在咱们村子边上,截渠抢肥,还不给咱们村人分佃,说起方家,不少人都要吐唾沫。前些日子,方家人争着分族田,大家伙面上劝,心中都乐着呢。”
张九麻子对村里事了若指掌,不等米五娘问就一股脑地抖搂出来。
“林贵……方家……马主簿……”
米五娘拖着下巴陷入沉思,张九壮着胆子偷瞄,就觉这圣姑的肌肤就跟白玉似的,那眼神也跟玉观音一样,好象自天顶投下一般。那么冷,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