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对前途还不是那么乐观,可毕竟减了税,村子里又有仙姑护着,黄家村的村人情绪也随着元宵来临而饱满起来。
可喜气很快消散了,村子又被浓浓阴霾罩住,许三的儿子病情再度恶化,一帮邪眉滑眼的汉子也进了村子,挥着棍棒腰刀满村吆喝。
“这都三天了,跟你们交代过的灯芯纸红钱呢?祖宗传下的老规矩,朝廷能换,这规矩可换不了!”
“以前五十文?那是以前!新朝廷,你们就得多献点孝敬!马主簿可怜你们,只要一百五十文,松江那边一户要三百文……”
“马主簿的话就是规矩!这罗店几万人,马主簿就是父母官!”
领着这帮人的是马广,跟罗店镇主簿马贤只是远亲,一贯的泼皮无赖。前些年施足了劲也就混个小差头,如今马贤当了主簿,他也跟着沾了光,自称马主簿已给他报了镇巡检班头的名籍,新朝的班头那可是经制的从九品官身。
村人们手头是积了些银钱,可都备着春耕用,哪能就孝敬了这马广。大姑子小媳妇吵嚷,男人们推攘,不敢跟马广硬顶,却也不愿低头。交皇粮是有朝廷官府压着,他们没胆子抗拒,这什么灯芯纸红钱,分明就是马主簿,不,说不定就是马广自己要来捞油水。
闹了好一阵,马广等人选着几个男人动了手,棍子刀鞘一起上,揍得这几人满地翻滚,其中就有许三。
“还敢还手!?把你们报成大义社那帮满清余孽!看你们怎么个死法!红衣兵的枪子,不止杀人,还要夺魂,让你们下辈子都投不了胎!”
打完了人,马广一边恐吓着,一边松了口,每户只要一百文。
红衣兵!?听说身上的红衣都是人血染的,个个会雷法。谁杀人杀得多,谁身上最艳,连大清最能打仗的年大帅都被打跑了,那是何等凶狠的军爷……
村人被吓住了,泪水断牙一并吞进肚里,将钱凑给了马广。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马广飘飘然,已觉自己就是巡检班头,扫视村子,发现了异常。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住在村子里,也不去镇子里报备?全都出来!列好了,回马爷我的话……咦……”
招呼着手下扯出一帮气色明显跟村人不一样的男女,视线再转到一个女子身上,马广的魂魄顿时就飘出了头顶。
“山东来的?定是白莲教匪,来啊,把他们全拿下!”
眼里燃着赤裸裸的欲光,马广并不知道,自己随口污蔑,却是道破了真相。
接着他两眼就迷了,整个人也软了,模模糊糊听到手下人噗通倒地声。
“妖气,这些人身上都有妖气!”
米五娘拍拍手,一股淡淡烟气荡开,脚下是五体投地,如醉死一般的马广。
众人吓得连退几步,仔细想想,都觉得没错,这些家伙向来都为非作歹,如今换了朝廷,更是穷凶极恶了,身上没附着妖孽,怎可能这么猖狂?
“儿啊!——”
村人正在惶恐,许三家中,许三妻子凄厉的哭号声响起,几乎撕裂了所有村人的魂魄,虎子终究没逃过死神的魔爪。
许三家中,脱下罩衫,将已绝了气息的小小身躯遮住,米五娘泪水盈盈,满脸愧疚地对许三道:“是我道行不够,之前虽驱走了火鬼邪气,可又遭刚才那帮妖孽的邪气冲染,没能保住虎子……”
许三呆了一阵,才痴痴道:“到底、到底是什么妖孽?”
米五娘看看围在门外的惊惶村人,冷声道:“妖孽属火,擅长雷法,从南面来,红阳劫数要到了!红阳一到,焚尽八荒,不修正心,不拜无生老母的,全都要下畜生道,三千三百三十三世浸在刀山血海里受苦!”
属火、擅雷、从南面来……
什么红阳劫数、无生老母,还不太明白,可这几点却很清楚,村人们个个脸色煞白,新朝廷是妖魔作祟!?是天降大劫!?
“小林说过,南蛮就是妖孽作乱,他说得对!”
魂魄被丧子之痛,夺财之恨压着,许三脑子里所有的愤恨心绪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出口。
“先杀了这些妖人!”
他扯过锄头,就要去砸马广等人,却被米五娘拦住。
“他们也是受害之人,让我先试试,救得一个算一个……”
米五娘嗓音深沉,许三就觉仙姑悲天悯人,虽没救下儿子,却已经尽了全力。再想到仙姑说的红阳劫数,他猛然下跪,朝米五娘蓬蓬叩头:“仙姑,救救我们,救救乡亲!”
村外荒僻处,马广朝米五娘连连叩头:“仙姑饶命!仙姑饶命!”
另外五个泼皮也一并叩首,盯住其中两个动作略显敷衍的人,米五娘甩手丢下从他们手里缴来的腰刀,“你们中间有人已不可救,要自救,就先杀了他们!”
六人震惊地相互对视,一边张九麻子阴恻恻地道:“仙姑法力高强,我这个天主教祭祀在仙姑面前也得俯首帖耳,仙姑的话不听,你们才真要魂飞魄散,再无投胎的机会!”
马广哗啦拔刀,两眼赤红地扫着手下:“谁!?谁!?”
顺着米五娘指着的方向,马广咬牙,兜头就砍了上去,噗哧闷响不断,血水飞溅,转瞬他就成了之前嘴里所说的红衣兵。
确信两人死得不能再死,不理会已经如泥般软在地上的另外四个手下,马广喘着粗气,压住挥刀砍向米五娘的冲动,哆嗦道:“仙、仙姑……还有什么吩咐?”
他可不是愚夫愚妇,至少没那么容易就信了什么妖孽之言,可周围十来个汉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眼里那股狠劲,远比他这个泼皮强厉,他见识过这种眼神,那是杀了不少人,下刀子绝不啰嗦的角色。
“仙姑”说是清妖孽,实际是让自己交投名状,这点他很清楚。
“我们正少银子,不,你这点不够,跟我说说林家、方家还有你那靠山马主簿的事。”
米五娘一点也不为马广身上的血腥气所动,平静地下着命令。
马广咬牙:“仙姑尽管使唤,我马广绝不皱眉头!”
米五娘再摇头:“你?光你不够……”
夜里,许三家中,已哭得无泪的许三妻子忽然幽幽道:“那仙姑怕是在哄人吧?马广的话也没错,我听娘家人说,北面是过来了好多白莲教的,那些人就一心想着作乱。”
许三就觉妻子被儿子的死迷蒙了心窍,仙姑花了那般心血救儿子,还帮他们整治了马广等人,索回了银钱,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而且白莲教听说是照顾穷苦人,度化穷苦人的,怎么能叫是作乱呢?
“天下已经乱了!南面来的妖孽就要翻了江南的天,吃了我们的魂魄!你这愚婆娘懂个屁!”
“我看你是被那仙姑迷了心窍!你还知不知耻!”
许三跟妻子骂了起来,骂到恼处,许三揪着妻子头发就是一顿耳光,身子勉强好些了的女儿缩在门外,暗自流泪,不敢说话。
“走!跟娘回娘家去,这里真是被妖孽占了,由着你爹被那狐狸精吃得骨头都不剩!”
许三妻子冲出门去扯女儿,小姑娘如被火钳触身,不迭地退开。
“哎哟……老天爷啊,你收了我儿子,现在要收走我一家么……”
许三妻子跪在地上哭喊着,这一夜,村里家家都在作噩梦。
村中最好的房舍是私塾,村里人凑钱凑地建起的。前些日子南北战乱,先生跑了,这里也荒了,村人敬米仙姑,就把这里让给了她们一行人住。
屋舍里,米五娘朝小姑娘点头:“你倒是有心了,你娘确实也是妖孽上身……”
她眼中闪过凌厉的精光:“没得救了!”
手抚上小姑娘的头顶,她身子打了个哆嗦,似乎那烧红的铁线又落在了身上,可接着她却没了动静,看向米五娘的目光里满是感激。
“你叫……许福娣是吧,不错,能受得苦,愿不愿拜我作师傅?”
米五娘随口问着,小姑娘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个劲地叩头。
“好好……我也有徒弟了……”
米五娘低低笑着,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似乎时光倒流,多年前的她,也被师傅这么抚着头顶。
清晨,面对许三时,米五娘脸色冷得如贯透村子的寒风。
“你家娘子已经妖气入心,快成了魔,再留不得!”
夜里许三也是这么想的,可听到“留不得”,心头也是一震。
正想求仙姑救救妻子,村人们都围了上来,就像当日对付张九麻子那般,盆子锄头什么都备好了。
“不!不!我不是妖孽,许三!福娣!”
许三娘子被拉了出来,披头散发,满眼血丝,憔悴无比,看在村人眼里,无比阴冷。
“我娘子她……”
许三还想为妻子说句话,可转眼却看到女儿立在米五娘身边,用着怨毒的目光盯住妻子,刹那间全身都僵住了,连女儿都这么看她娘,仙姑的话多半是真的……
“许三——你的心被狗吃了!这就是个狐狸精!你们都要被她害死!就跟我儿一样,都要被她害……”
许三妻子被这沉重得难以呼吸的气息给压垮了,疯癫般地叫唤着,米五娘伸手一挥,她身上飘起黑烟,如之前张九麻子那般,摔在地上抽搐不停。
“还不动手!让妖孽脱体而逃,满村的人都要遭殃!”
米五娘低声沉喝,哗啦一阵响动,狗血秽水泼了上去,接着锄头就抡了上去,许三也被妻子那句话骂得浑身起火,就觉不动手就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他挤开村人,重重一锄头砸在妻子的头颅上。
血水飙起老高,喷得许三一脸血污,他嘿嘿一笑,忽然觉得一扇门,解脱了这一生苦难,正闪着金光的大门朝自己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