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低,似乎伸手可及,戈壁烟尘翻腾,更与云彩接在了一起。
“你们有两条腿么?没有!就只有两根鸡吧!跟着中间那根鸡吧一起,把马当女人日!日就不说了,偏偏还硬不起来!你们的马儿能爽么?不爽!马儿不爽了,你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人、两匹马!你当然干不过!”
大队骑士撞破烟尘,围在了风化得斑驳嶙峋的石丘下,一个红衣军将正高踞石丘,喝骂着这些部下。
“噶尔丹策零说,汉人骑马,就像女人戴花,我看他没说错!这马背上的事,咱们汉人就是应付不了……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就因为你们这些笨蛋,那些准噶尔蛮子看咱们的眼神都跟看女人似的,屁眼发痒的注意了,这可是好机会啊!”
龙骑军都统制,西路军副都督,青海事务总领王堂合把部下骂得狗血淋头。
官兵们在副都统制陈松跃的带领下,齐声呐喊:“狗屁——!”
王堂合咆哮:“老子的话是不是狗屁,就看下一战你们的成绩!别他妈再搞上一次的把戏,三百人打一百人,还放跑了六十个!”
粗鄙的战斗动员,气质跟戈壁的粗旷异常协调,而当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一帮龙骑军高层举行正式军议时,众人耷眉垮脸,满面阴霾,却跟湛蓝苍天完全配搭不到一起。
时值圣道十一年三月,青海战云密布。
《英清和平协定》虽已签订,但青海、乌斯藏和西疆之事却不在协定范围。跟江南、湖广乃至陕西的南北相安局面截然不同,自甘肃向西,烽火四起。
雍正在位时,满清在青海还取得了巨大进展。昔日准噶尔入乌斯藏,噶尔弼和岳钟琪在英华的支持下收复藏地,连带也将青海和硕特蒙古纳于治下。
青海和硕特蒙古首领罗卜藏丹津支持满清入藏,本是想取代准噶尔部统治乌斯藏,可没想到,藏人和达赖、班禅等僧俗势力有英华撑腰,不再容蒙古人主藏。而另一面,雍正又在青海搞定盟分旗,将和硕特蒙古彻底消解为满清臣属。雍正四年,罗卜藏丹津怒极而反,结果被年羹尧、傅尔丹和岳钟琪收拾掉。
原本准噶尔一直图谋青海诸部,可策妄阿拉布坦病死后,准噶尔的注意力转到了哈萨克、俄罗斯等西面敌人上,西北局势看似平静了下来。
可这平静仅仅只持续了两年,就被拖进了英清南北大战卷起的漩涡。
张汉皖部由四川入陕甘,逼压傅尔丹收缩防线。王堂合孤军入青海,会盟噶尔丹策零,谋夺青海。而彭世涵率羽林军自陕西入甘肃,要拿下西疆大门兰州乃至西宁。
原本雍正还想在西北站稳脚跟,甚至有过把青海卖给准噶尔,解放西北军力,跟英华西路军死拼的谋算。可谋算未及实施,就遭遇热河行宫政变,满清内部大乱。
弘历在李肆的支持下上台,西北自然就再没指望。军力收缩到乌苏雅里台、外蒙和西安一线,只求守住康熙时代的疆域范围,西北就此变成了准噶尔、青海和硕特蒙古以及英华这三方共舞的戏台。
没了满清的禁锢,青海和硕特蒙古一帮王爷台吉们本该敲锣打鼓才对,可惜,他们却成了准噶尔和英华两方谋食的肥肉。如果不是满清还在暗中支持,和硕特前头旗扎萨克察罕丹津又挺身而出,将没了罗卜藏丹津,以致群龙无首的和硕特蒙古纠合起来,青海和硕特怕已化为历史烟尘。
察罕丹津眼界开阔,智计过人,还有一股绝不愿向准噶尔低头的傲气。在他看来,满清颓败,正是和硕特蒙古自立的绝好时机。一面镇伏青海各部,一面举起“卫拉特汗”的旗帜,号召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和绰罗斯各部来援,想要再复黄金家族的荣耀。
除准噶尔的卫拉特蒙古各部,甚至漠北蒙古都向察罕丹津伸出了援手,除了满清的鼓动外,他们更想遏制英华北上,侵夺他们的领地。
可在青海,察罕丹津的敌人只有准噶尔,至少他是这么看的。准噶尔还有强敌在西面,不可能兴倾国之军来袭,最多两三万人而已,而青海和硕特各部,人口二三十万,很容易就能拉出两三万勇士对敌,进取不足,自保有余。一旦在青海击败准噶尔,声势大振,自有其他部族来投,势力会迅猛壮大。
至于英华……
“那帮屁股比女人脸蛋还嫩的汉人,正好用来充作随军营妓……”
察罕丹津对在青海活动的龙骑军是这么评价的,至于东面甘肃的羽林军,有漠北蒙古牵制,路途又远,补给不便,兵力也就一万出头,根本不足为惧。
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人臭着一张脸,就因为噶尔丹策零和察罕丹津对他们龙骑军的评价,虽不中,亦不远矣。而跟他们交好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说话就委婉多了,“你们还是多用马车的好,骑马打仗这事,对你们太难了点。”
想想这帮蒙古人说这些话时的嘴脸,王堂合等人就悲愤欲绝,泥马的太瞧不起人了!
面对事实,再怎么悲愤,也只能压在肚子里。龙骑军成员虽是王堂合精选,官兵来源广括湖广四川,岭南人都很少了,标准就是马术精湛。可跟蒙古人比起来,所谓的“精湛”,也就是人家十岁小儿的水平。这还只是马术,马上作战的技巧,更是一塌糊涂。
王堂合带着龙骑军在青海已经摸爬滚打半年多了,经历了多次小规模马战,败多胜少,即便胜,也如刚才王堂合骂人那般,根本捞不到什么战果。
原因就在于,多是汉人的龙骑军,还无法适应跟马背上的民族在辽阔荒原机动对战。当年康熙、雍正之所以能败蒙古人,靠的还是蒙古人加火炮。
噶尔丹策零来青海后,紧锣密鼓地调度人马物资,准备跟和硕特蒙古一决高低,而龙骑军曾被视为重要助力。可这段日子熟悉下来,眼见龙骑军战力稀松,也因补给不便,没有什么火炮,噶尔丹策零心头打起了鼓,原本的热情也正一分分消退。他的确不能在青海投入太多兵力,光靠准噶尔自己,可吃不下和硕特。
王堂合推着罗堂远,拉上大小策凌,好说歹说,争取到了最后一次合作机会。双方联手在都兰寺发动袭击,解决掉和硕特左末旗扎萨克罗卜藏察罕这根钉子,而这一战,将决定英华和准噶尔携手青海之势的未来。
让王堂合和陈松跃愁眉不展的是,龙骑军的表现依旧不堪,都兰寺之战的前景很不乐观。
陈松跃自暴自弃地道:“我觉得……还是回归龙骑军的本色更稳妥一些。”
王堂合怒了:“本色!?这时候再谈本色,晚了!我们用的都是骑枪,没多少弹药,我们只能靠马和马刀!”
陈松跃的建议是让龙骑军改回原本的老本行:骑马步兵,可这不仅跟王堂合将龙骑军一支孤军带入青海,磨练成一支骁勇铁骑的初衷不符,也跟龙骑军已从装备、编制和训练转为真正骑兵的现实不符。
龙骑军现在只有四千人,东面道路还没打通,就靠南面四川的险峻小道补给,量非常少。火枪也用的是九年式骑枪,比步枪短了一截,军中不仅弹药少,火炮更只有八门六斤飞天炮,要当作步兵用,根本经不起消耗。而在这青海,有罗堂远拉拢的部族供应,马倒是不缺。
众人心绪低沉,苦思无计时,贵客上门的牛角号响起。
来人是准噶尔的“前敌总指挥”,噶尔丹策凌的妹夫罗卜藏车凌,他统帅七千人跟龙骑军联手攻都兰寺,而噶尔丹策零则帅一万人在后策应,这是噶尔丹策凌的最后一次尝试。如果引不出和硕特蒙古主力,龙骑军战力又依旧羸弱不堪,噶尔丹策凌就无心继续玩下去了。
“二十七日在哈拉绰尔会合,嗯……你们不会赶不到吧?到时不见人,我们就直接回头了。”
罗卜藏车凌趾高气扬地道,王堂合都能听到自己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
“我看干脆把这些汉人卖给和硕特算了,衣服、火枪、马刀、马具,甚至做饭的铁锅子,都是好东西啊。”
商定了双方会合事宜后,罗卜藏车凌走了,回程的路上,部下一脸贪婪地道。
罗卜藏车凌叱喝道:“闭嘴!南面的汉人要翻了脸,咱们还到哪里去搞那么香的茶?哪来那么多上好的铁打钢刀?”
接着他又冷笑:“何必要咱们动手,这帮马都骑不稳的汉人,在都兰寺还能活下来多少?”
龙骑军诸人自然听不到罗卜藏车凌的诅咒,但心情却都如被诅咒重压一般沉郁。
王堂合喘着粗气道:“拼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罗堂远回来了,听到这话,嗤笑道:“你王不死都死了,咱们这些人还能活多少?咱们是来捞便宜的,又不是来拼命的。”
王堂合焦躁地道:“可牙口太软,什么便宜都捞不着,等噶尔丹策零跑了,咱们在青海也再立不住脚,这大半年功夫不就白废了?”
罗堂远也知道龙骑军的情况,正面对战,四千龙骑军估计连两千蒙古骑兵都打不过,他叹道:“真没法子了?”
王堂合和陈松跃等人摊手,能想的都想过了,要在大半月里就显著提升龙骑军的战力,那根本就是做梦。
罗堂远不放心:“教典都翻过了?官家的谕令,总帅部的军令,没落下一个字?”
皇帝和总帅部的命令当然不可能漏过任何一个字,而教典更是烂熟于心,问题是……骑兵的作战条令,还得龙骑军自己来写呢,怎么可能在原有的教典上找到可用的东西?
正想讥笑罗堂远猫妖当太久,都忘了教典写了什么,王堂合眉头忽然一跳:“等等……”
捏着下巴,王堂合来回踱步,众人目光就随着他的身影不停地转着。
“教典说了,作战的原则,是集中兵力,有效组织,甚至组织重于兵力。谁的组织越完善越深入,谁的战力就越强。兵种构成越单一,作战方式越简单,越能实现这样的组织力。”
王堂合念着所有上过陆军学院的军官都磨出了耳茧的教典条款,众人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陈松跃耸肩道:“所以有了大宽面火枪阵,火枪阵的纵深也从四排减到了三排甚至两排。”
王堂合再道:“就连海军都是这样,摆战列线,尽量在正面堆出最多的火炮。”
陈松跃两眼一亮:“这就是原则!步兵,海军都是这样,那么我们骑兵呢!?”
罗堂远已离军事太远,觉着两边说法有些不靠边:“骑兵怎么一样呢?那不就只能让人人精通马术,人人是马战高手,不然怎么跟骑射天下无双的蒙古人对敌?”
王堂合跟陈松跃同时道:“为什么!?”
陈松跃有些激动了:“为什么我们汉人非要跟他们比骑术高低?”
王堂合深呼吸:“为什么我们汉人非要跟他们一对一?”
罗堂远呆呆地道:“那还要怎样?”
王堂合瞳光连闪,猛拍巴掌:“咱们龙骑军,要当的不是往日的骑兵,咱们龙骑军,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