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朝鲜风云:谁是草芥

自山东到朝鲜这一段海域,从去年年底开始,就被海贼遮断了。

海贼算什么,海军副总长,伏波军都统制郑永,北洋舰队的老大白延鼎,以及福华公司的总司范四海,当年都是海贼。

可山东海贼不同,李肆跟海军众将谈到山东海贼时,曾经冒出了“索马里”一词,让大家摸不着头脑。

没错,山东的海贼,平时都是渔民,遇着合适的猎物,就成了海贼,而这都有赖年羹尧的“治理”。他对内陆州县严加管控,却拔掉了山东沿岸的绿营汛塘,不仅贼匪全跑到了沿海,渔民也因少了管束,开始作起双重生意。

年羹尧可没全部放手,他以登莱为基地,收编了几股以前山东水匪充作水师,而他自己的精干部下却是山东境内最大一股海贼。黑白两道,里外两面,他全占住了。

山东海贼不仅匪民难分,打劫方式也不一样。昔日的南洋海贼以力取胜,动不动就坐拥数条数十条大船,同时兼顾海贸生意,是商匪一体。山东海贼却跟小偷一般,船小,人少,就靠一个快字,趁着苦主防备松懈时干上一票。

快蛟船工艺很早就传到了山东,山东海贼,或者说是渔民,往往都是一村一条船,一二百料,三四十个壮丁,配一具船尾轮桨加七八条大撸。爆发时比寻常海船要快两三成,加上熟悉海流风向,寻常商船被盯上了,怎么也难逃脱。

这种海贼在南洋可捞不到好处,就如吕宋和爪哇一带的摩洛海盗一样。猎物只要有两门炮,就能崩裂他们的下颌。来往南洋的商船都是大海船,有相当武备,更不说还有海军护卫舰巡航海道。

但在黄海渤海,没多少英华商船来往,都是朝鲜、日本和山东本地商船,山东海贼自然横行无忌,变这片海域为他们的乐园。

现在北洋舰队开始插手,尽管只是偶尔巡航,山东海贼的时代,也即将成为过去。这一点,海贼们完全没有自知。

透过望远镜看过去,五条渔船依旧悠悠撒着网,一副老实本分的模样,不把这两艘英华战舰当回事,就知道他们还以为能蒙混过关。

罗五桂冷哼道:“山东不是没有真正的渔民,却绝没有开着五条二百料大船出海的渔民,说不定还是年羹尧的本部人马。”

再朝后舱传话:“邓大匠,开始吧!”

异样的细微震动在这艘六百料海鲤舰的炮甲板处传开,接着舰尾翻腾起剧烈的细碎浪花,战舰比之前似乎快了不少,朝着四五里外的渔船驶去。透过船身炮门看进去,炮甲板竟然没有炮,只有一具类似石碾的磨盘,两匹马正在鞭子的驱策下,推着磨盘缓缓转动。

磨盘下,一根传动轴贯穿甲板,一直落到底层船舱。齿轮铿锵转动,经过截面垂面的转换,带动一副竖立转轮飞速旋转。转轮连着一根长轴,直通船尾,透出船板,套着一具铜叶旋桨,呼呼搅动海水。

“转轴平稳,没有阻滞和偏滑……”

“泄漏尚可,每秒不超过半升……”

“船速从六节升到了八节……”

来自吴淞制造局的工匠在后舱紧张地观察着,不时记下运转状态。

这是吴淞制造局的一项课题,螺旋桨驱动。螺旋桨的概念早就有了,黄埔船厂作早期试验时,始终没解决转轴浸水润滑和船体泄漏问题。后起的吴淞制造局以船舶研究为主业,就接手了这项课题。

因为只是先期验证螺旋桨系统的可靠性,就没有必要跟蒸汽机相连。毕竟内凝式蒸汽机还没有研发成功,海船可没办法用上蒸汽机。

跟着这套系统上船的还有船速仪,这是东莞机械局的课题,以钟表原理,靠水流拨转陀螺直接测速,尽管还受海流影响,却比原始的抛绳计节方式先进了一大截。

不过五六分钟,战舰就已逼近到两里以内,后方另一艘战舰拼死拼活地赶着,依旧落后一里多。

“渔船”上的“渔民”似乎已清醒过来,正在慌乱奔窜,罗五桂嘴角闪过冷冽的笑容:“开炮!”

舵台前方,范六溪转动一具固定在底座上的单筒望远镜,嘴里念念有词:“最近一条,人高两个圆度,以人五尺高算,五除以二,再乘一千,就是……两千五百尺,二百五十丈。”

二百五十丈的数字报出来,范六溪前方,两门两寸炮的炮长同时喊道:“准星第二档,瞄准……开炮!”

咚咚四声炮响,船尾两声,船头两声,四发炮弹脱膛而出,距离战舰最近的一艘“渔船”哗啦喷起两股碎屑,还有两股水柱几乎贴着船身升腾。

两发炮弹中的,眼见那船船身倾斜,范六溪再将望远镜转向离得第二远的“渔船”,嘴里继续报着距离。

这种望远镜在船上有两具,每具为两门火炮提供相对精确的测距,是韶州光业公司的军用项目。以古代圆分法为原理,给望远镜的镜片加装圆分刻度,由此可以用来测距。范六溪嘴里所说的“圆度”,跟后世欧洲人所用的“密位”原理相同,这种测距手段比老式的标杆和人臂测距要精确不少。

罗五桂用来传令的“铜管传声指挥仪”是东莞机械局课题,船上四门两寸炮又是佛山制造局的新一代套管钢炮,再加上新式水深钟等小玩意,罗五桂这条海鲤舰就是一个试验平台,搭载了二十多项科研课题,甚至包括枢密院后勤司粮草科的锡铁罐头。

就因为是艘试验舰,巡航时还带上了一艘海鲤护卫舰,毕竟这艘名为“霸下”的战舰,整层炮甲板都没有装炮,只靠四门两寸炮,大家心里还是没底。

护航战舰还拖在后面,另外四条“渔船”还觉得有机可乘,竟然转身扑了上来。也许在他们的计算里,四条船两百人,收拾一条战船绰绰有余。

可惜,四门两寸炮如四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一轮炮击就打沉一艘,命中率从最初的一半提升到四发三中,再到四发四中。等最后一条渔船掉转船头想逃时,却被护航的海鲤舰截住,四门十二斤炮,四门八斤炮,两门两寸炮在不到五十丈的距离,劈头盖脸轰去,遭遇比前四条“渔船”凄惨得多。

“俺们是渔民,老实巴交的渔民!你们这是滥杀无辜!”

俘虏被抓了上岸,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悲愤地喊冤。

“你们是渔民,那我们就是海贼喽……海贼嘛,见谁劫谁。”

罗五桂撇着嘴,不屑一顾,这家伙身上还揣着短铳,手下人人佩刀,船上还藏着火枪、炸雷,火罐,钩铙,捕鲸鱼的渔民也没这么夸张。

一场海战就这么一边倒地结束了,抓了上百俘虏,拖着一条还堪使用的“渔船”,巡航分队转头南归。

范六溪就觉好生无趣,还在抱怨着:“为什么不直接整治年羹尧?”

罗五桂道:“这是大势,咱们不过是草芥,决定不了什么。”

山东登州,年羹尧对正要登船的左未生道:“北洋舰队开始在山东和朝鲜之间巡航,船虽少,威慑十足,不早日在朝鲜打开局面,我们的谋划可就要落空了。”

左未生拱手道:“大帅既已拿到朝鲜事务大臣的名头,在下身为参赞,在朝鲜就有上国天使的大义。只要圣道皇帝不兴大军入朝鲜,朝鲜必是我们囊中之物。”

年羹尧点头:“圣道皇帝还在注视西域,南洋和江南也拖着他,朝鲜……离圣心还远哪。”

他淡淡笑道:“天下间,除了圣道皇帝,还有谁能阻我得朝鲜?便是乾隆皇帝也没那个本事!老左,我就等着你报吉讯了!”

琉球那霸港,范四海下船,一脸期待地看向迎接他的冯静尧。

“安南出了乱子,北洋的一营伏波军都要南调。陛下就只让北洋舰队震慑年羹尧,不让他运兵到朝鲜,剩下的事,指望不了北洋舰队。”

冯静尧摊手,范四海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那怎么办!?我已经投书全罗道,把事情闹开了。没有后力,光靠我在王室的关系,可没办法继续搞下去!年羹尧已经得了朝鲜事务大臣之职,他肯定要马上伸手朝鲜,不必运兵就能暗中操控朝鲜局势,靠我区区一个商人,能跟年羹尧斗!?”

冯静尧安慰道:“怎么会就你一个人呢?不是还有我塞防司……对了,还有神通局么?”

范四海叹气:“你那塞防司全是探子,神通局也是探子,咱们三边加起来,在年羹尧眼里,不过草芥而已。”

他脸色再转热切:“老冯啊,再想想法子,跟陛下说说?不仅年羹尧想吃朝鲜,小日本也开始对朝鲜上心了。遣一偏将一通事几千兵,先去扎根钉子。亮明态度也好啊。朝鲜可是我华夏属国,怎么也不能生出难测变故,到时陛下,还有你们这些臣子,要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

冯静尧拍拍他肩膀:“老范,就直说你怕先投进去的十多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吧……”

范四海苦笑道:“不是十多万,是二三十万!朝鲜的人参、药材、稻米和铜,哪一桩都是大生意,我还以为能赶上这头班车呢。”

冯静尧却道:“有多大的利,就能聚多大的力,老范,咱们可不是草芥,那年羹尧……我们未必无力一斗。”

范四海一怔:“你是说……”

冯静尧咧嘴一笑:“陛下为什么要雇神通局?不就是要查朝鲜有多大的利么,而这力未必需要国家来出,你啊,还是在这头班车上。”

“陛下肯定是要派通事去朝鲜的,可眼下实在没余裕给朝鲜施压,这事就得我来干。而你若是从商货事上打开了局面,陛下必不会吝于分利。”

“要怎么做?你福华公司之前在江南是怎么干的?的确,江南不是朝鲜,可在朝鲜行事,比在江南更少顾忌……”

冯静尧一通忽悠,范四海转着眼珠,明白了很多。

“我儿子能不能从海军里出来?就像当年吕宋勃泥殖民军那样,还保留他的军籍?”

范四海这么一说,冯静尧笑了,不愧是老海盗出身,抓住重点了:“别说你儿子,知道你是去撬朝鲜的大门,老白高兴还来不及呢。只要不是大动人手,老白肯定会点头的。”

范四海一把抓着冯静尧,就朝舰队总领署奔去:“我只要几个能带兵的,其他人船,都包在我身上!”

登州港内,收到南面来的密报,年羹尧对水师诸将道:“安南出事了,暹罗多半也会不稳,暹罗不稳,整个南洋都会乱,到时洋夷也会趁虚而入。圣道皇帝无力北顾,至少他那叫‘海军’的水师动弹不得。既无南蛮水师犯境,诸位可有信心,卫护这片海疆?”

众将轰然应诺:“大帅放心!有我无敌!”

年羹尧点头:“可要注意了,尔等在海上就是海贼,不是大清官兵,也不是我年羹尧私兵,既是海贼,该抢的抢,该吃的吃!南蛮来不了水师,不定也会来海贼,本帅不相信,你们连海贼都对付不了!”

众将扯直了嗓子,欢畅地吼了起来:“必胜!”

黄埔无涯宫,李香玉正整理着跟朝鲜有关的文报,发现年羹尧这个名字出现的频度越来越密,忍不住嘟哝道:“真不明白,年羹尧为什么要盯着朝鲜,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肆搁笔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天底下,总有人既不想走满清的路,也不想走我们英华的路,觉得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年羹尧呢,认为可以靠着这些人另起一国。当年宋辽宋金时,不还有个西夏么。”

李香玉蹙眉:“第三条路?那是什么路?”

李肆道:“那就是朝鲜之路啊,朝鲜既想守着旧中华,又想外于我们这新中华,那不正是年羹尧所聚人心的去处么?”

这话也只是糊弄不懂天下大势的小姑娘,李肆当然清楚年羹尧所图为何。从最早跟允禵暗谋皇位开始,到在江南打酱油,现在退到了山东,图谋朝鲜,为的都是骑墙待变,他好收渔翁之利。

大概在年羹尧看来,满清已是颓势,随时会垮塌。而英华这边,方向前无古人,也看不清未来,这两条路都不是正确的。那么拥兵自重,应时而变,如古时争霸天下那般,随时准备夺取天下,就再自然不过。

因此年羹尧会先退到山东,再图谋朝鲜,求的其实还是拖时间。

“可如果让年羹尧得了朝鲜,那岂不是很糟?到时朝鲜时时都要以中华自居,说我们不是正朔……”

李香玉担忧地道,李肆暗抽口凉气,心说小香玉,你简直太有远见了!不必年羹尧过去,在他那个时空,那群棒子就是这副德性。

李肆摆出一副睨视天下的豪迈嘴脸:“他年羹尧想得朝鲜?没门……朕许了他么?这天底下,朕不许,谁敢乱伸手?”

李香玉小意地道:“可陛下好像就出了三十万两银子,让海军监视海道,就再没动静了,这样就能阻止年羹尧么?”

李肆晃着食指:“小香玉,帐不能这么算,一国之力,不一定都在朝廷,在官府,你很快就能看到。朕甚至都不必递眼神,自有人站出来,为朕教训那年羹尧,年羹尧于我……”

食指落下,小指翘起:“不过草芥耳!”

李香玉噗哧笑了:“陛下,这里只有香玉,可没有百万军民。”

这小丫头,真是没上没下的,就不懂配合一下,让我抒发一下王霸之气。

李肆冷脸道:“对了,昨天你带着克曦,还有克载,在园子里玩什么呢?”

李香玉顿时呆住,委屈加恐惧顿时涌上心头。

“公主殿下,这下可是被你害惨了!”

见李肆绷起一张臭脸,李香玉在心中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