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座六面拼起来的怪异城池,每面宽三十丈,六棱各有角楼伸出城外。墙高两丈五尺,角楼高四丈。城中建有六棱塔,面宽十丈,高八丈。城池外绕壕沟,深两丈,宽三丈。以华夏规制而论,这还算不上城池,只是一座军寨,在安西都督府编制中名为“居延堡”。
天光初亮,晨曦未显,曹沾自堡中六棱塔裙楼出来,西北九月的清晨已有三分寒意,他缩了缩脖子,再蹬蹬高筒马靴,吐出口雾气,彻底驱散了睡意。整理好红衣,正正军帽,确认腰间的短铳、军刀、水壶都已经挂好了,抬腿朝前方角楼走去。
一队红衣自曹沾身前小跑而过,扛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喊着一二一的口号。队伍末尾的士官扛着一面鲜红大旗,旗上金黄太极双身团龙赫然醒目。
“还是比不过升旗队……”
曹沾丧气地想着,他还以为自己是白班起床最早的一个。
“曹校尉!”
角楼阶梯处的夜班卫兵扶枪行礼,曹沾举臂还礼,然后举起巡城令牌。身为禁卫第六师八十三营的营署行军参谋,巡视城防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当曹沾登上角楼,凭栏眺望时,起床号响了,接着号声又跟鼓点一同,将那金龙旗送上旗杆。
军务在身,曹沾不必同其他官兵一样,向金龙旗注目行礼。他朝北望去,一望无垠的戈壁将视线延展到天际,西北和东北方的粼粼波光如一双羽翼,托起了北面的荒野。
“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向北呢?”
曹沾犯着例常的嘀咕,也办着例常的军务。有没有可疑敌情,哨兵是否在岗尽职,备用物资是否齐备完好,角楼上的火炮有没有问题,乃至城墙和角楼的墙体是否有没标注的新裂痕。身为行军参谋,他的工作可不轻松。可要升为负责军令传递、制定作战计划乃至协助作战指挥的典军参谋,两年行军参谋的资历是铁门槛,曹沾离这门槛还有半年。
转到了南面角楼,视野里的景色跟北面迥然不同,草木繁盛,正染着一层秋后的丰茂之色,层层铺展开。宽阔的河流掠过军堡东岸,向北汇入湖泊,如果无视北面的荒原戈壁,还以为这里是中原膏腴之地。
自己所立之处,可是汉时华夏边塞啊。那粼粼波光,就是古时的弱水,今时的居延海。汉家儿郎曾在此屯垦开边,不仅建有城池,还修了名为居延塞的长城。
即便已在居延堡值守两月,每当曹沾想到这座军堡的位置时,心中的微颤依旧难以抑制。
居延堡,南倚居延海而立,几乎就在汉时的殄北候官城旧址上重建。汉时李陵就是由此出塞,北击匈奴,因力尽矢绝,在此城十多里远处被匈奴重重围困,被俘降敌。
如今英华安西大军也已北进到此处,可此堡却不是北进的终点,相反,这仅仅只是起点。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曹沾情绪饱满,王维的边塞诗就在心头激荡。
有心赋诗一首附先贤风采,赞汉家之风,正琢磨韵调时,另一人来到了身后,打着哈欠道:“南乙角楼底墙开裂有些利害,如果遭四斤以上火炮轰击,怕要垮出口子。水泥终究不如石头,如果能像内地造楼那般用上铁骨就好了。”
曹沾接话道:“不就图个快么,大半年就在这里造起一城,要用砖石可来不及。至于铁骨么,一斤铁骨运到这里,估计能在内地买百斤铁骨了。”
来人是营署另一位行军参谋代去病,二十出头,眉清目秀,比曹沾更有书生气。这名字是入西北后改的,安西军里这两年流行改名热,某广某骠骑某安西某去病的人名一抓一大把。
代去病值的是夜班,就等着曹沾来交接,他嘟哝道:“这可不是小事,得让杨指挥多注意下,别当蒙古人没火炮。”
曹沾不太在意:“城中有二十斤炮,倒不怕蒙古人拖火炮轰城。指挥也该不会为此事上心,他正忙着跟师署打擂台要冬衣呢,咱们写在营报里就好。”
代去病没怎么坚持,这也是水泥造墙必有的缺点,内地有铁骨作底,能保证坚固度,可这里没那条件,只能以木为骨。他叹道:“桂阎王也正为这事跟军署打擂台,军署怕又在跟都督府扯皮。古有刀笔吏,今有胭脂衣,那帮书生在两千里外的兰州快活,怎知翰海以北,十月就要结冰。”
所谓胭脂衣,说的是军中掌管补给的那帮人,即便同为红衣,可擅长的是拨算盘,锱铢必较,被前线官兵视如妇人,以“胭脂衣”代称。
曹沾道:“龙襄在肃州,都督府的总转运署却在兰州,隔得太远,也难以照料周全。”
的确,安西军战线拉得太远了,从兰州到肃州,再由肃州向西到瓜州,向北到居延,两条线路都各有两千多里,各师、军以及都督府和转运署等作战部队、指挥和后勤机构的运转都很麻烦。
这是安西军上下的惯常感叹了,代去病耸耸肩膀,就要回营房睡觉,边走还边说:“还不是龙骧定的策?就不知道我们跟蒙古人,到底谁先被拖死。蒙古人也真沉得住气,两年多了,都还没凑出大军来跟咱们决战,咱们的红衣都要洗成桃色了……”
“龙骧”说的是张汉皖,是他建言在西北稳步推进,以压促变,这一策在安西大军基层中颇有争议。皇帝允了张汉皖的谋划,修路建城,在北庭这一路,靠邵马、东湾、居延三座军堡段段向北,一直顶到了乌苏雅里台的腰腹处。
在这样的作战方针下,除了龙骑兵和青海和硕特蒙古骑兵外,安西大军各部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护路的军户。
原本此策大家也都能接受,这么筑垒推进,就是赤果果地压迫漠北蒙古诸部的生存空间。每修好一段路,每搭起一座军堡,勒在漠北蒙古脖子上的绳索就要紧一寸。兔子都要反抗,更何况是人。
西北之战的核心是什么?让蒙古人聚起所有力量,跟红衣正面对决。因此只要逼迫蒙古人出兵夺堡断路,胜利就唾手可得。如果蒙古人退缩逃避,那也好,把道路和堡垒一直修到北海去。
此策一推行,土尔扈特、和硕特蒙古(阿拉善厄鲁特旗)和乌苏雅里台三音诺颜部是直接“受害者”。之前英华也试探过政治解决问题,可诸部不愿效仿青海和硕特部,归服英华新政,因此只有一个打字,差别只在早打和晚打。
可即便形势如此严峻,各部依旧未能达成协议,在准噶尔的牵制,以及龙骑军和青海和硕特蒙古的袭扰下,漠北蒙古始终没能拉出一支团结的大军。即便是安西大军近于赌博般地进占居延海,不惜工本地建起居延堡时,漠北蒙古人依旧没什么动静,这让安西大军基层官兵非常郁闷。
两年多啊,两年多了,安西大军就枯守在不断北进的道路边和军堡里,没打过一场大战。现在的态势就如代去病所说那般,安西大军为维持这条北路,不仅耗费大半军费,还把最精锐的两个师用来护路和守堡。蒙古诸部也因这条堡垒线而坐如针毡,龙骑军和青海和硕特部以这条线为倚靠,不断蚕食部众,双方几乎就是在对耗。安西大军耗的是钱粮和时间,而蒙古人耗的是血肉和耐心。
曹沾还想凑点俏皮话,凄厉的军号在北面吹响,居延堡先是诡异地沉寂了片刻,接着就轰然沸腾了。就如曹沾和代去病一样,急急朝北面城墙角楼跑去,体内的血液都在汩汩翻滚。
飞奔到北面角楼上,正见陆军禁卫八十三营指挥使,外郎将杨继远举着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嘿嘿发笑。
“蒙古人来了……”
圣道十四年九月十七日,西北战云翻滚,自半空向下俯瞰,东北两面烟尘翻滚,如风暴般卷向英华实际控制国土的最北点,居延堡。
“蒙古人前锋大约三千,已到三十里外!”
“俘虏交代,来犯之敌超过四万,为和硕特部、土尔扈特部、三音诺颜部和扎萨克图汗等部联军。”
“军中有不少四轮重炮车,千斤以上旧炮的数目大略是三十到五十位不等。”
哨骑回城报讯,不管是兵力还是火炮,数字都让刚刚赶到的曹沾心头发颤,四万人!三五十门炮!
兵民都算,居延堡不过两千之众,虽有四门二十斤重炮,但火炮总数不超过二十门。
角楼上,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变了,跟杨继远一样,喘起大气来。
喘了好一阵,就听众人轰然大笑出声,这是畅快至极的笑声,曹沾也在笑,他心头发颤的另一面就在于此。
等了两年啊,可泥马的等到蒙古人了!
兵力是一比二十,火炮是一比二,力量对比如此悬殊,大家却浑不在意,就为一件事而兴奋。蒙古人这是倾巢而出了!在此击败他们,漠北砥定!而他们八十三营,将抢到这桩不世之功!
“飞马急报东湾堡桂阎王!以那家伙的德行,肯定会建议张帅把咱们当作钉子,吸聚蒙古大军!所以……援军多半会来得很晚,但一来就是安西所有能出战的师营。”
杨继远向部下呼喝着,毫不忌惮地揭露上司要将他们当作牺牲品的事实。可这一点已是禁卫第六师的常识,师统制桂真就是这么一尊阎王,为了胜利,敌军和部下的命都一视同仁。
“守住居延堡,此战必胜!”
营署几乎所有军官都已到场,杨继远的动员简单而直接。
“死战!死战!”
军官们高声呼应,士兵们也随同响应,整个居延堡顿时被一层昂扬而喜庆的战意裹住。
“先要调齐援军,再千里跋涉而来,至少得两个月吧,好像不是件简单的事呢。”
曹沾一边高呼着,一边这么盘算。
从肃州(酒泉)到居延,路程一千里出头,多是戈壁,还有额济纳河贯穿,算不上难走。可一路荒芜人烟,草木贫瘠,大军行进要多携辎重粮草,速度慢得多。如果安西都督张汉皖心志够坚,信任居延堡,该会尽可能多地汇聚兵力,不急于驰援。两个月都是乐观估计,甚至得作好坚守三个月的准备。
三个月,会不会死在这里呢?明年就要行冠礼了,行了冠礼就能娶表妹,真要死了,那可是舍不得啊。
十数里远处,蒙古人先锋扬起的沙尘已经清晰可见,战斗即将打响,曹沾忽然紧张起来,脑子里荡起这样的念头。
可连典军参谋都没升到,仅仅一个办杂事的行军参谋,就这样去娶表妹,不管她看不看得起,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战友们匆忙而不杂乱地备战,呼喝声也此起彼伏,军礼监的号手鼓手们开始试音,桩桩琐碎小节汇聚而起,让居延堡有如一张正分分加力,寸寸拉开的硬弓。这感觉如焰火一般,灼烧着曹沾的胸腔,他握起了拳头,杂念消失,就剩一股心气。
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