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不列颠报纸关于下议院“詹金斯耳朵事件”的报道,汪由敦几乎笑岔了气。真如詹金斯船长所说,他是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那耳朵还能留到现在?怕早被行刑的西班牙人踢进海里喂了鱼。那耳朵分明就是别人脑袋上的,专门找来造势。
洋人的政斗果然是粗糙生涩啊,不过绕着内阁这盘棋打转,斗法而不是斗人,还真是另有一番学问,在这一点上,英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汪由敦发出了谦虚的感慨,但心情却更好了。通事馆的大方针就是遏制不列颠,将其势力从天竺挤出去。之前蔡新使团去了东洲,任务底限是买浦州,进一步的目标是推动西班牙去祸害不列颠的殖民地,要在不列颠的后院放火。
现在没等西班牙被挑唆起来,不列颠人自己就跳脚了,这时机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高兴之余,汪由敦总算对通事馆奉为圭旨,但大多数人理解不深的方针有了更深的体会。为什么要遏制不列颠人?因为这家伙有冲劲,詹金斯耳朵战争的实质是不列颠广大人民不满西班牙还霸占着富庶的加勒比海和美洲,要跟老朽帝国“均贫富”。作为继荷兰之后新生的航海强国,这是正常并且必然之举。
跟随汪由敦来到里斯本的还有个考察团,团长米安平是旧地重游,闻知这个消息,却长叹道真不是时候,问他为什么,已任天道院副山长的米安平一番回答,让汪由敦和公使馆外交官对不列颠的真面目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米安平道:“国中已将天道分为真理和实学两途,真理就是探究天地本源的学问,实学则是真理经世致用之学,前者如力学,后者如观星定位之学。欧罗巴各国都在探究真理和实学两面,但有的只胜在真理,有的只胜在实学。独不列颠人在这两面都有定鼎之力,如牛顿的力学定律,如不列颠王室学会不断悬赏求解各类实学问题。”
“不列颠王室学会在二十年前悬赏解决经度定位问题,据说现在已经有人造出了八分仪和六分仪,能准确测出经度。这一桩课题陛下在天王府时代就已悬赏,到现在也已二十年,但我们的星相仪依旧缺乏真理之说支撑,偏差多靠揣测和经验修正,还是前几年看到《不列颠星表》才豁然开朗。可八分六分仪还不够精准,新的钟表法是以月距法为基础,更准更灵。若是此法真成,大海将是坦途啊。”
这一连串专业术语听得汪由敦等人脑子发懵,但即便没完全理解,也能明白,论航海技术,英华比不列颠还差得远,而且这个差距还是从学理到实际的技术都全面落后,有如宗师面对学徒,英华才刚刚入了精确天文导航技术的门槛。
来自工部船务司的官员遗憾地道:“听说不列颠三十年前就推行了造船文档存留制,造船法式也由此成了有根之木,可积跬成步。我英华造船虽已得葡西要义,还有自己所长,也在摸索这条路,却始终未找到靠此路连通衙门、船厂和民间有识之士,聚众人之智的法度,本来想借此行去不列颠……”
仅仅只是航海定位和造船,汪由敦等人就听出了巨大的差距,但也如米安平等人遗憾的那样,此时不列颠人一面向西班牙宣战,一面向英华商货征收惩罚性商税,对英华自已抱定十分警惕之心,绝不可能容英华科学界人士入境考察。
“诸位还是另寻他途,先看看其他国家吧,这不列颠……根底就是蛮横海贼啊。”
汪由敦毫不客气地揭了不列颠人的老底,谁让不列颠人此次仓促上阵,借口都没编圆呢。
以抢劫为主旋律的大航海时代已过,大家份地都圈得差不多了,要开始收敛手脚,当起文明人,但瞅着有可占的便宜,谁也不会客气。纵容走私是温柔一些的手段,在商业法则越来越完善的当今,走私总是落了把柄,乃至被人割了耳朵,那么就按照国家法则来吧,以国家的力量,以战争的手段重新排定交椅,分配财富。
可开战总还是要找借口的,这场“詹金斯耳朵战争”之所以出名,并不在战争规模,而在于不列颠人找的借口太过牵强,民间看着更觉扯淡,由此也能看出其国压抑得太辛苦的掠夺之心。
尽管汪由敦还不清楚蔡新使团的成果,但他相信,西班牙腓力五世一定会乐于接受英华的橄榄枝。后者刚被法王路易十五拉上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的战车,还不知该怎么脱身自保呢。
“趁他病,要他命!来人哪,准备纸笔,我要给腓力五世写信!愿他的神明保佑他,还能撑起整个西班牙。”
汪由敦赶紧行动,不能等到蔡新议出结果,他得先借势成事,就算成不了事,也能为蔡新那一面作好铺垫。
腓力五世本就有精神问题,收到伦敦的正式宣战书时,还差点当成草纸擦了屁股。从英华进口的草纸极大地改善了欧洲贵族的卫生状况,但不包括不列颠。不列颠宣战书所用的薄薄纸张,对迷迷糊糊的腓力五世来说手感很熟悉。
搞明白了这是宣战书,腓力五世被气得不行,精神虽然没完全恢复正常,智商却基本差不多回来了,就准备找侄子法王路易十五商量。
可紧接着他又收到了葡萄牙王国代转的赛里斯公使来信,信中说,如果西班牙愿意以合理的价格出售部分美洲土地,比如荒无人烟的上加利福尼亚,赛里斯愿意为西班牙提供多方面协助,从物资到钱财都没问题。
腓力五世还没太把“赛里斯来信”当回事,卖掉美洲土地?那更不可能!他虽然有严重的抑郁症,但没得失忆症,十多年前赛里斯人野蛮地夺走吕宋,至今脸颊上还能感觉到那丝火辣辣的痛,跟赛里斯结盟这种事,压根就没进入他的选项里。腓力五世把这信丢到一边,就先去抱侄子的大腿了。
此时法兰西国政还为昔日的宫廷教师,红衣主教,现在的首相弗勒里把持。原本法兰西投身波兰王位战争就有些瞻前顾后,主要是顾忌俄罗斯的反应,怕把奥地利打狠了,引那头刚崛起的北方恶狼冲进欧洲腹地。得知不列颠人趁火打劫(他们是如此判断的),弗勒里和路易十五赶紧勒住大军缰绳,目光转向西面。
从六月到八月,弗勒里和路易十五一直在犹豫是否向不列颠宣战,摆出强硬姿态,吓阻对方。可两面开战不符合常识,同时又怕不列颠放弃原本在波兰王位继承问题上所持的中立态度,转而跟奥地利结盟,因此始终没能定下决心。
八月中旬,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特使卡尔维斯回国,向腓力五世递交了一份绝密国书,腓力五世等法国向不列颠宣战已等得便秘,收到这消息,先是放声大笑,接着又高声尖叫,末了还哀怨地抽泣出声,搞得马德里一城人心惶惶,都道国王彻底没救了。
“只有这样,西班牙才有救啊……”
腓力五世发泄一通后,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法兰西虽然肯帮西班牙,但也是投鼠忌器,不可能出全力。撒丁等王国乃至普鲁士等国家离得太远,现在还正有自己的棋局,压根帮不上忙。西班牙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赛里斯愿意伸手,他为什么还要拒绝呢?
腓力五世这一点头,浩浩历史大潮,轰然涌入另一条沟渠中。
“只要西班牙王室不破产,我们就有信心击败不列颠人!”
这是腓力五世和宫廷大臣们的共识,西班牙海军因为财政问题日趋破败,主力收缩到本土,美洲舰队实力异常羸弱。如果能获得充足的流动资金,向美洲派去足够多的战舰和陆军,不列颠人绝没有胜算。
不列颠在加勒比海没有太多立足地,要出动大舰队,就只能靠北美十三州补给。而如此举动,将会被法兰西视为企图夺占法属殖民地的严重挑衅。至于登陆西班牙本土,乃至在地中海搞事,法兰西更会暴跳如雷。
因此西班牙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保住加勒比海诸据点,而这恰恰也是不列颠方面的目标。尽管沃波尔被迫宣战,但他依旧极力控制着战争规模,不希望让这场战争成为点燃又一场欧洲大战的导火索。
腓力五世紧急召见汪由敦,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最终商定,英华以一百万比索的白银,以及价值二百万比索的货物,包括丝绸、茶叶、生铁和硝石等等,购买上加利福尼亚的所有权。同时双方将签订正式的外交条约,正式确认吕宋的归属问题。此外,新西班牙还将给予英华大洋公司有规模限制的特惠贸易权。
“二百万两白银而已……西班牙人上了我们的船,我们也终于上了欧罗巴的船。”
汪由敦一点也没为这数字心痛,这点银子,对英华国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三分之二还是货物。
这只是双方意向性的会谈,更晚一些时候,当局势明朗时,英华与西班牙在新西班牙墨西哥城签署了正式条约,史称《墨西哥城条约》。当不列颠趁火打劫时,英华也火中取栗,政治上踏足欧罗巴格局,殖民势力也正式登上美洲舞台。
完成了堪称历史里程碑的会面之后,汪由敦回到里斯本,再给不列颠国王乔治二世写信,说什么呢?
“宣战……赛里斯人向我们宣战?”
乔治二世觉得这封宣战书就像是从月亮上丢下来一般,格外荒谬。
赛里斯大家的确很熟悉了,公使馆一直在葡萄牙,前几年关系还没这么紧张的时候,还偶尔邀请过对方参加一些盛大典礼。但总体而言,赛里斯人和“月亮上的人”这两个概念之间的距离,远远小于赛里斯人跟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的距离。
乔治二世近期所知的关于赛里斯的消息,就是沃波尔向赛里斯商品征收高额消费税,意在阻绝赛里斯商货的进口。这只是商业行为吧,怎么能一下就宣战了呢?
此时乔治二世当然没去深想,不列颠政府向西班牙人宣战的理由虽是侵害不列颠公民,但背后还是贸易问题。
再仔细看了国书,乔治二世怒火中烧,赛里斯宣战的理由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加尔各答拘押华商,导致数十人死亡。这理由路子很正,所以乔治二世才发火。印度就算不是不列颠的,也是欧罗巴的!怎么跟你们赛里斯人扯到了一起?别以为我看不透你们赛里斯人想要独吞印度的用心!
沃波尔的回应则是漫不经心,如同他预料法兰西反应可能会软弱无力,即便宣战也仅仅只是姿态一样,他以很随便的口吻吩咐着海军部:“派一支足以宣示我们的力量,同时又能确保在一定规模的决战中不会失败的舰队去印度。”
真打起来了,也不能大打,最好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沃波尔默念着孙子兵法上的警语。而对赛里斯人,沃波尔还有后手,赛里斯人不是把南洋当作自己的澡盆么?荷兰人还占着爪哇呢……
1733年,先是波兰王位战争,后是詹金斯耳朵战争,接着就是不列颠与赛里斯的第一次正式对决,海上的对决。
“真不明白,到底是看不起我呢,还是看不起赛里斯人……”
朴茨茅斯港,年轻的海军上校乔治·安森率领三艘四级战列舰和三艘巡航舰出航。安森上校正为自己没能参加海军对加勒比海西班牙属地的进攻而沮丧,接到这项命令也没振作起来,跟遥远而未知的赛里斯海军作战,能获得多大的荣誉?沃波尔和海军部并不指望他这支小舰队去挑战整个赛里斯海军,训令只是“袭扰赛里斯的海上贸易线,支援东印度公司,给赛里斯留下不列颠不可战胜的深刻印象。”
安森傲然道:“不,我可以挑战整个赛里斯舰队,就像第乌海战葡萄牙人对付埃及人一样。”
1733年9月,安森的小舰队出发,后世不列颠人称为“安森大冒险”的历程正式拉开帷幕。
作为这个剧本的邪恶大反派,赛里斯海军中将,西洋舰队总领胡汉山,此时正立在“华山”号战列舰的舵台上,抱着胳膊,打量着西面的陆地。
在胡汉山的身后,三艘战列舰和十多艘巡洋舰排成数列,摆出一副万炮齐轰的架势。在他身前的海面上,还能见到大片残骸,以及几艘狼狈抢滩的武装商船,那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船。更西面是陆地,隐隐见慌慌张张的如蚁人群流窜不定。
这是马德拉斯,在加尔各答成为不列颠印度东印度公司治所前,马德拉斯是不列颠在印度最大一处据点。
胡汉山等了许久,没等到预想中的白旗飘起,不耐烦地对部下道:“跟他们下最后通牒,不投降,就跟马德拉斯一同化为齑粉!”
几乎就在同时,北面两千里外,孟加拉湾口顶端,自胡格利河口上溯二百里,炮声隆隆,大群蓝衣兵挥舞着双身团龙旗和双龙出海旗,向夯土墙已被轰出无数缺口的威廉堡冲去。以威廉堡为中心,这座初见雏形的城市正是加尔各答,不列颠人刚刚在这里站稳脚跟。
“圣道十六年……红红火火又一年哪——!”
龙门,不,已改名为东京的地方锣鼓喧天,唱曲的扯高了嗓子,烘燎着人心。新的一座宫殿正在金山卫之北,黄浦江之南,青浦之旁拔地而起。这座新的皇宫引用了汉时旧名:“未央宫”,将跟南京(黄埔)的无涯宫一道,成为英华皇帝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