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追风船千里急递,消息从东京传到南京一般要三天,萧胜和李克载收到消息是九月二十日,也就是说,此事发生在十六日或十七日。
准确时间是十六日,地点是东京金山卫行宫。
未央宫还未完工,皇帝拖家带口几百号人只能在金山卫行宫暂住,但即便是暂住,皇室学堂也都搬了过来,教学不停。皇子公主,连带一些勋旧和英烈子弟们,从四岁到十二岁,都要在学堂里学习。
段宏时身为皇室学堂的山长,年过八旬,依旧坚持三日视事,五日开席上大课。老头接连完成《南明史》、重修《明史》和《宋史》等鸿篇巨著,本该赋闲,却主动担起了这个职事。
这一日,段宏时拄着拐杖,在学堂开讲“三代之治”一题。对学生们来说,这题目显然太大。可段老头有段老头的教法,大一些的留个印象,太小的听个热闹就好。
“话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
一通神话讲得学生们抓耳挠腮,但这只是开始。
“上古初时,人们茹毛饮血,一大家子,男女老幼,终日都得为饱腹奔波。男的射鹿,女的抓兔,老的抓鱼,小的么……就像你们这样的,摘果子,掏鸟蛋,拣螃蟹,什么都干,嗯,那时这些事可不是玩,而是为饱肚子。”
“那时可没车马和钢铁,四周都是猛兽,一个人活不下去,甚至一爹一妈的小家都活不下去。只有一大家子几十上百号人一起过日子,才能让没力气找食的妇孺老弱活下来。没你们这些小辈,一大家子就要绝后,没老人就服不了众,也识不得天候水土,甚至都不知道哪些蘑菇能吃。所以啊,那时大家都是不分彼此的。”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说,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上古时代,这都不是德,是非此不活之法。”
“咳咳……说远了,那时先人都是寻水草丰茂,林浅害少之地求生。一旦渔猎尽了,就得另外找地方,就跟禽兽没什么两样。这么过了不知道几千年,有巢氏、燧人氏等圣人出,教会先人造屋、生火,而后神农植五谷,人们渐渐寻着适合耕种的地方定居下来,这时才算是跟禽兽分出了不同。”
“可那时没有牛马铁犁,也还不太懂耕种之法,一亩地产不了多少粮食,便是一家子上阵耕种,饱腹之外,也没有多少剩余。先人们还是不得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不分你的田还是我的田,大家一块干,收成一块分。”
“这时人还是比渔猎时候多了,多少?唔……也许就行宫里这么多人,大家日日都能见到的。也没什么皇帝王爷,没高低贵贱,当家人一定是这些人里最有威望,大家最服气的。他不需要订什么法令,也不需要跟班打手,他想要办一件事,就只能招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让大家都点头赞同了,才能成事。圣贤们说先人之王贤良,就是这个原因啊。他能听到每一个人的意见,他得跟每一个人商量,他的决定要让大家都满意,所以他必须贤良。”
“每一代人都会留下智慧,积攒出经验,造出省时省力的工具。代代人传下来,地里的庄稼越产越多,一个人可以养活两个人甚至更多了,这时一个大家开始分成很多小家,有父母,有老人,有你们这样的小家伙。妇孺老弱不必再靠所有人养活,爹妈就能养活祖父母和你们。”
“粮食够吃了,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周围能耕种的地方就不够了。所以就从一大家子里分出了一部分人,去另外的地方过活。若干年下来,一大家子散成了无数分支,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很多分支都改了习俗,变了言语,相互不认识了,但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
“离得近的,相互认识的,是不是就像邻居一样,埋头过自己的日子呢?不是的,你们都读过《圣经》,知道最初靠着黄河水的灌溉,才养活了先人。可黄河年年都要泛滥,时不时还要掀起灭顶洪水,气候也不是一直风调雨顺,有大雨,有旱灾。”
“先人们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智慧,也不是毫无应对之力,修河堤,挖沟渠,建仓储,施救济,总能活下去。但靠行宫里这么点人,可办不了这些大事,所以聚族而居的一家家先人,也都联合了起来,他们推举共主,带着大家一起解决这些大问题。”
“当然喽,那时人也多了,陌生族群之间互有敌意,争夺水源、土地和人口的事也常常发生,大家联合起来,也可以共同抵御外敌。”
“推选出来的王者要带着大家跟草莽斗,跟天时斗,跟外敌斗,还要平衡内部各族群的纷争,不让联合起来的力量瓦解和削弱。他依然得跟一个族群的族长一样,去倾听大家的意见,跟尽可能多的人商量,他的决议也得让大家都服气。但他却必须借助帮手,才能做到这些事,而这些助手也必须是大家都赞扬的有德之人,那时就是君贤臣良啊。”
说到这,段老头扫视着小家伙们,笑道:“这其实就是三代之治,君贤臣良,人人皆圣,读书人说得玄而又玄的先人之世,就是这么简单。三代大同,并不是道德昌明,而是物寡力弱,难有人私,大家只能一心为公,这样才能活下去。我们如今追忆三代之治,是饮水思源,不敢忘本,但不等于要回到三代,也不可能再回到三代。就像老夫我,也曾是你们这般年纪,老夫只能越来越老,怎么可能长回去呢?”
这话引得小家伙们一阵笑声,纷纷想象老夫子年少时是个什么样。
接着段宏时就讲到了后三代,英华天道思想之下的真理派史学将三代分为前后两个三代,前三代是上古先人时代,后三代则是夏商周。圣贤书动辄所云的三代之治被尽数推到难以考证的前三代,这样旧儒就难以把三代之治替换为夏商周的“礼乐正统”,由此争夺史学话语权,这也是提防旧儒借天庙地位和《圣经》影响力卷土重来,以教入政。
“后三代有两点最大不同,先说说王者传承。前三代王者都是推选,以禅让传承,谁贤谁得位。到了后三代,则是以血脉继承。《圣经》里说得简单,夏启承大禹之位,变禅让为世袭。为什么会这么变呢?天庙祭祀们说,这是圣人之世终结,凡人之世到来。以道德言,这是没错的,可以真理来看,此变就非道德可概论的了。”
“后三代农稼精进,人口繁衍,事情越来越多,王者手里掌握的权力也越来越重,生杀予夺,后世所谓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时就已差不多了。如此权位,自能坐拥财富,乃至夺一族一国财富为私产,王者要化公为私,当然要传给血脉之后。”
“那么这单纯只是人心败坏,公德溃灭么?不,老夫教你们的真理学,不是修身的德行之学,而是探究人世之道的学问,所以看事不能以褒贬之心去看,而是要寻它本来的面目,禅让变为世袭自有人世应于天道之理。”
“不妨设问,在后三代之世,若还是禅让,还是选贤,那贤不贤到底该怎么判别?又该由哪些人来判别?后三代之世,已是私利之世,人人有私,家家有私,私利着落不一,要贤,就得能调剂这纷纭私利,护住公道,立下公利。”
“可那时能做到家家得公道,人人都享欲得之利吗?别说那时,现在都办不到,所以再没办法如前三代那般选贤。而要护公道,立公利,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化大家的公利,为王者一家的私利。既是王者私利,他当然背此利之责,视国为家产,视民为家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领有四海,牧养万民,就是这么来的。就华夏一族的存续而言,这是最有益也最现实的法子。”
“到后三代,王者之位以血脉传承,而拼成华夏的图块,还是无数族群,也以血脉相继。天子只管到京畿,更远的地方是天子兄弟子侄或者远亲所建的方国。天子如家长,卫护天下一家,臣民奉天子为主,如子事父。君臣如父子,天下才能稳固,这就是君君臣臣的由来。”
讲解了君王世袭制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儒家的纲常起源,老头话锋一转,谈到后三代的第二个特点:“后三代兴奴隶,耕种为民,工匠为奴。耕民领有土地,是国家的根基,他们跟君王有血脉相连,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拿起刀枪,为国而战。奴隶则被用来建城开渠,修造器具,干的多是工匠的活。直到明清,工匠还被列为贱籍,最早就是这么来的。”
“奴隶是怎么来的?刚才我们说天子领有四海,那只是名义上的,方国攻伐不止,战俘就成了奴隶,加上犯法而失国人资格的那些人,后三代奴隶多不胜数。商周牧野之战,商纣起大军七十万迎战周武王,大部分都是奴隶。”
“待春秋起,奴隶渐渐少了,而后我华夏虽有婢奴、部曲,却再非后三代时那种与猪狗无异,主人可随意处置的奴隶……”
一只小手举了起来,是六皇子李克苡,已晋宁妃的四娘之子,今年五岁,心性率直,想到就问。
“老夫子,不是说今非昔比吗,为何现在又有奴隶了?”
段宏时愣了下,五岁的小家伙,居然也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五皇子,今年九岁的李克莘附和着弟弟:“是啊,南洋种植园和矿场里的奴隶就像是牲口一样,娘娘们说他们很可怜,主人根本不当他们是人,做工的时候还拴着铁链子。”
学堂夫子嗯咳着想要为段宏时圆场,这可不是今日讲学的内容,而且话题本就敏感,国中一直都在争论。段宏时摆手止住,呵呵笑道:“谈古不论今,讲课没人听……”
在学生们的轻笑声中,老头敛容道:“仁人总是由内而外,渐渐而发的。先有家人之爱,再有同胞之爱,接着才是人人之爱,也就是墨家所言的兼爱。老夫并不是要你们无视墨家兼爱,而是兼爱之下,先有家人之爱、同胞之爱,不能因这兼爱损及亲人和同胞。”
“本朝奴隶之事虽加于外族,确是与仁相违,老夫本是反对的。但要禁此事,就得从长计议,商人们自是借此谋得了大利,可同胞们也因此而得利。若因禁此事而挑起国人相争,这岂不也违了仁之根本?”
李克苡没被说服,鼓起胖乎乎的脸颊道:“这么说起来,咱们大英就跟商朝一样,还是有违背仁义的地方!”
响亮的女童声响起:“李克苡你是笨蛋!一点都不知道天下大势!洋人也在用奴隶,他们运昆仑奴的船满地球跑呢!”
这是五公主李克筠,昭妃宝音的女儿,比李克苡大了一个月,两人年纪差不多,天性犯冲。
啪的一声轻响,四公主李克瑨拍响了教尺,也不说话。李克苡本要反驳,赶紧闭嘴,李克筠也打了一哆嗦,撅着小嘴,一脸懊恼。他们的四姐可是个冷面人,当着风纪学长,学堂的纪律好得没话说。
看着心性各不相同的皇子公主,段宏时笑得格外慈祥,关于李克苡的问题,他还有更深的感慨:“克苡啊,你问得好,今世与古时有何分别,今世到底鼎革了什么,老夫已有所得。此知乃老夫最得意之论,天道之学、真理论,都不如也,这就是新的三代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