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洋溢着暖暖的喜意,上至乾隆皇帝弘历,总理大臣恂亲王允禵,军机大臣福敏、讷亲、张廷玉、吴襄、刘统勋和蒋廷锡等人,下至各部尚书侍郎,科道九卿,都是一脸笑意,喜的却非是元宵将近。
“真是我大清之幸啊……”
吴襄拈须微笑着,其他人都附和着点头,浑没往日跟这位太妃党领袖呲目以对的嫌憎之色。
“南蛮宰相掌国,院府相争,一国生生裂作两瓣,定当事事都相争不休。再混着清流鼓噪,一人办事,几人牵扯,竟是又回到了前明东林与阉党相争之势。我大清只需韬光养晦,自修德政,待得南蛮塌了楼,神州终究还要归于我大清。”
说到这,吴襄朝乾隆拜道:“全赖万岁爷怀卧薪尝胆之志,隐忍不发,才护得我大清能坐看风云……”
众人一同参拜,乾隆笑道:“还有赖诸位卿家,尤其是十四叔……”
犹豫了一刹那,再道:“还有太妃的扶持,否则我大清早已崩决。”
乾隆再叹道:“十年,朕已忍了十年,三年时,南蛮插手朝鲜,四年裂漠北蒙古,六年在皇爷爷庙号上发难,八年又夺西安,朕几度都再难忍住,就想着干脆跟南蛮作生死决了,可为了大清社稷,为了黎民百姓,朕还是忍过来了……”
乾隆历数着这十年里让大家心惊肉跳的大事,众人唏嘘不已。
六七年前,南蛮扶起大韩,又推着年羹尧在宁古塔另立一势,之后再侵吞漠北蒙古诸部,生生削掉大清满蒙根基的一半,那时大家都还只是麻木地受下了。毕竟大清这一朝是圣道皇帝扶起来的,吞朝鲜和蒙古只是收利息,该不会直指根本。同时南北相通渐渐成势,双方商货来往兴盛,塘沽码头的商船日日不绝,真真是太平之世。
可随后风向渐渐开始变了,南蛮在一些小节上频频发难,似乎跟南蛮国中主持两国来往事务的官员已渐渐换作年轻人有关。这些人骄横跋扈,总视大清低大英一等,不断制造麻烦。
六年时就爆出了一件大事,南蛮通事馆对大清康熙皇帝的庙号指手画脚,认为“圣祖”一号犯讳,要求大清改掉。
当时大清的宗亲朝臣们,外加当今皇上,几乎全体被气晕仆地,皇帝庙号犯讳!?你们还真说得出口啊。
可那帮南蛮通事振振有辞,说大英皇帝年号是圣道,你们大清尊我们为叔国,那就该为长者讳,不能再用圣字,把康熙的圣祖庙号改掉不是天经地义么?
这边没人敢再辩下去,乾隆、淳太妃和恂亲王空前一致地联手压下了热血派,即便好几个大臣自尽死谏都没理会。大清乖乖地抹掉了圣祖这个庙号,将康熙的庙号改为不伦不类的“烈祖”。
当时朝堂之所以没群情激愤,一体强硬,原因是听到一些风声。说南蛮收蒙古后,为跟罗刹对抗,已经瞄上了西安。“庙号事件”不过是南蛮故意挑衅,如果不隐忍,授人以柄,南蛮就要动手。真要动手,那就不只是西安一城,乃至陕西一省的事。
大清服软,康熙从圣祖变成了烈祖,让南蛮安生了两年,可没想到,八年时,南蛮还是忍不住了,以岳钟琪支持宁夏马家,袭击“大英皇军”为由,悍然出兵,打垮了岳钟琪的十万大军,吞下了西安。
当时塘报传入京城,皇上份外委屈地念叨着“不是许了朕当太平天子么”,而王公大臣们则是肝胆皆裂,告病的告病,回乡的回乡,恂亲王召集大朝会时,朝官竟然少了六成……
还好,淳太妃保证说南蛮只要西安,恂亲王也说南蛮真要北上,直接从海上来就好,大家才安下了心。可那几日北京城的乱相,几乎媲美当年光绪百日维新,大半月才恢复正常。
这十年来,南蛮的威压由淡转浓,收西安后,更如头顶雷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劈下天雷,把大清化作齑粉,因此君臣都战战兢兢,再没早年那般逍遥之心,就连皇上都不敢再借出巡的名义去淮北游乐,生怕南蛮借机把他抓了去。
上天终究是垂怜大清的,大清还有气运在!
去年南蛮的国师,那位教出圣道皇帝,据说还是朱明后裔的大能段宏时终于死了。
自段宏时一死,南蛮一国就生出诸多变化,渐渐汇成衰乱之相。
这几日,再从报纸上看到南蛮的桩桩风云,尤其是宰相登位,独揽大权,南蛮压在大清头上的威压终于散去,众人都喜不自禁。
尽管看不太懂什么院府之争,更对南蛮以票数决断宰相人选感到不解,但宰相治政这格局却是明白的。读过史书的人,尤其是张廷玉一系汉臣仿佛已看到了前明内阁与皇帝的百年相争。
刚过易折,盈满即亏,这大英已走上了绝路,接下来就该掉头栽下万丈深渊了。
说着南蛮这年关前后的巨变,臣子们个个都深有感慨。
一人悲天悯人地道:“看来是前明龙气未散,我大清注定还要受这一乱,可现在好了,南蛮终究不得道统,立不起大义,只是苦了黎民百姓,生生受这数十年刀兵之灾。”
一人份外遗憾:“妖人一死,那圣道帝再无人教诲,奴才看他是功高意满,洋洋自得了。宰相登位,他居然不在京中?历代未见啊,为君居然漫政到这等地步!?可惜……可惜……”
另一人附和道:“圣道明立太子,已种下祸根。就算宰相未成劫乱,不过数年,太子成年,还不知有何等大变。圣道有大智,可还是逃不掉立储之愚啊,惜哉!”
再一人笑道:“待得伪帝授首,大英溃决时,我们再送上庙号,曰……炀祖,如何?”
众人涨红了脸,轰然叫好,连乾隆都一拍巴掌,指着那人道:“说得好!说得好!”
这口气出得极畅,君臣心气更为昂扬,甚至有人扯着嗓子道:“十年!十年南蛮必灭!”
恂亲王允禵虽还是一副求稳持重的姿态,但发言也浸着少见的昂扬之气,“南北虽还未易势,但也能未雨绸缪,作一些谋划了。”
本只是庆元宵的小朝会,却成了君臣欢欣鼓舞,重定国策的动员会。
众人议论纷纷,从各个方面推演着南蛮裂乱的景象,而大清又该如何应对,乃至如何复土昭雪,更引发了热烈争论。
恂亲王一派主张改军制,练强兵,张廷玉等汉臣一派则主张收拢关防,严控贸易,遏商兴农。吴襄等太妃党则老神在在,两面帮腔。这格局本是往常都有的,乾隆一见就烦,可今日大家虽是争执,却浸着喜意,并非往日那你死我活的厮斗,乾隆也觉心胸舒畅,未来一片光明。
“元宵焰火再多加一倍!以此而贺,另外……朕的十年大典,也再加一倍开销,办得更热闹点!”
乾隆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恂亲王和吴襄,见两人点头,再难压住心头之喜,啪啪拍起了龙椅的扶臂。
入夜,恂亲王府,允禵和福敏、讷亲、庆复等心腹聚在秘厅里,相对默然。
“大清危矣!”
允禵的脸色跟白日养心殿里完全就是两回事,罩着一层重重哀气。
“皇上耳目不灵,就拣着好听的信,汉臣都是没脑子的,比着古书看今世,满脑子还是道学礼教,根本不懂时势。能护住大清,能救大清的,就只有我们!”
允禵沉声说着,福敏和讷亲庆复等人肃穆地点头。
“我也看不透南蛮宰相和院府之事,可圣道不在京中,就能办了建储立相这两件事,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南蛮国中政通人和,圣道已能垂拱而治!南蛮报纸上说了,若非军国外事,皇帝再不问政。反过来想,圣道一心就放在了开疆拓土上,钱粮人事都有人帮他办妥了,这是何等可怕!?”
允禵所描绘的景象,让讷亲和庆复等满人宗亲重臣都抽着凉气。历代皇帝都深深陷于国中政务,也就是寥寥少数帝王能专心于外。
若真如允禵所言,圣道已能搞定内政,只看外事,那就意味着大清要完蛋了!
若是圣道有心复土,大清就如婴儿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从面上看,大清还有三支大军,一支是败退到河南的岳钟琪军,有七八万之众。一支在淮北,有十万之众,一支就是京营,多达十五万。尽管都已转为火器军,以枪炮为战,可要么是毫无斗志的败军,要么是多年太平,已烂到根子的鸦片兵。
不止兵力再没优势,大清还丢了骑射的优势,南蛮的骑兵,尤其是白翼铁骑,连蒙古人和罗刹人都胆战心惊。南蛮红衣更是百战之师,年年都在打仗,眼下还在北海和唐努乌梁海跟罗刹打个不停。
八年时,那个人称魔都督的南蛮大帅夺占西安,仅仅只用了三个步兵师,一个骑兵师,总共不到四万人。岳钟琪施足了力气,守城战、野战,骑战,真的是拼尽了所有力气,可西安依旧在六日内就丢了,大半个陕西在一月内丢了。岳钟琪能带出大半残军,已是超人之能。
南蛮真要复土,红衣从西面北面,蓝衣从塘沽,几面夹击,最多不过三月,圣道就又能踏上广宁门。
当然,大清还有一支强军,宁古塔燕国公年羹尧的军队,不过……真到圣道皇帝北伐时,这位燕国公怕是要赶着去掘盛京的爱新觉罗家祖坟。
允禵悲哀地道:“圣道之所以迟迟未动手,之前也只取了西安,怕还是觉得时机未成熟,不愿北人乱了他南人的政局。可如今立起宰相,筹划着建储,我觉得那时机该是不远了。”
庆复痛苦地道:“可恨太妃和汉臣一派还歌舞升平,觉得能有百年太平。每每提及新政,他们都以复辟光绪伪帝之政为名打压,真到南蛮北进时,他们就是祸国的罪魁!”
福敏更已流泪,“皇上即位十年,却依旧难得权柄,如今坤宁宫还被那位占去,牝鸡司晨,大清纲常不举,这才是祸乱之源哪!”
讷亲咬着牙低声道:“既已到生死关头,就不该再容那妖婆把持国政!她身后就是那圣道皇帝,怕到时整个大清都要被她送出去!”
允禵摇头:“若是早些年谋划,怕还能成,可现在……她的势力不仅遍布朝堂,连晋商都是她的羽翼,再难撼动。可早些年,又是她护着皇上,得了圣道皇帝允诺,才有南北相安,我就怎么也想不通,大清怎会有她这样一个人高踞庙堂,唉……”
庆复也无奈地道:“不少宗亲都已跟她身家相连,就算红衣杀进了紫禁城,也还能有满人站在她一边。”
允禵甩着头,似乎想把这妖孽抛出脑海,寻找另外的救国之途,可依旧难有所得。
正沉默间,家人来报,有内务府某某求见。
“此人……不是她的心腹李莲英安插在内务府的人么?难道说……”
允禵皱眉,隐有所觉。
另一处秘厅里,那位内务府官员恭谨地拜见允禵,再战战兢兢道出来意。
允禵呼吸急促,目光变化,好一阵才平复下来。
“你家主子到底有什么用意?她不是跟圣道皇帝……”
那官员正色道:“王爷,我家主子从来都是一心为大清的。”
允禵冷冷笑道:“是啊,都是为大清,就不知到底是谁的大清。”
官员不敢再多说,允禵挥手道:“我自有思量,就这样吧。”
官员告退后,允禵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张脸忽而振奋,忽而阴冷,最终他一掌拍上桌子:“都是赌,就赌了这一把!”
再回到之前的秘厅,允禵招过讷亲:“你去岳钟琪那,跟他这般交代……”
讷亲一边听一边点头,脸色也变个不停,最终定格为狰狞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