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草堂里,夏日烈阳透过轻纱罩住的玻璃窗洒下,本该是暖意洋洋,可李肆和李香玉的心口却被凛冽寒风吹着。
“鲜人日人囚力,南洋土人、昆仑奴,还有天竺土人,这些都是合法买卖,国法照管不到这些外人。可北人,甚至我英华子民,仍有大量贩卖为奴的情况,这些情事露在外面的仅是冰山一角……”
汪士慎正侃侃而谈,他带着一叠账本而来,涉及安家产业买卖北人为工奴,安家旁支所办的东莞华兴缫丝互助会就是一处掩护。以招工的名义不停进出北人工奴,转到其他产业乃至南洋的种植园。这叠账本记载了华兴缫丝互助会接收和转运工奴的进出,而上家正是三合会在英华的分支机构。因为跟安家的生意来往很大,所以三合会直接以本尊出货。
华兴缫丝互助会人口转运频繁,引起了相关方面的注意。但因为手续齐全,官府估计也受过打点,又不涉国人乃至本地百姓,因此没有细查。可一些报纸却不罢休,这叠账本正是《正统》报所派的暗牙卧底抢出来的。暗牙虽被华兴缫丝互助会的打手杀害,账本却落到了民人手里,再转递到汪士慎手里。
事涉安家就已让李肆心惊肉跳,而汪士慎说到的人口买卖,更是一张大网,将李肆原本以为只是零散来往的犯罪行为全兜在了一起,之前的隐约感觉也应验了。
汪士慎这大半年来,为筹办《废奴法》,在这方面深有涉猎。他就说到,非止海外,内地也在大规模用北人工奴,已经形成一桩偌大产业,不仅败坏仁德,还为一国埋下了诸多隐患。
李香玉不解,说国家虽未立专门的废奴法令,但之前所立的《人身法》已经明确规定,非但国人不得为奴,国境之内也不得蓄奴。旧朝的人身契全都废除了,包括以往的疍民都不再是奴籍,怎会还有这么多“工奴”存在?只要有人告之官府,产业主就得吃官司。
汪士慎解释说,所谓“工奴”只是个比喻,的确不是以往的奴隶。可《人身法》只定下了精神,废了奴籍,却没设专门法文去管控实质的蓄奴行为。
买卖双方要避开《人身法》很容易,主要有两个途径。一个就是自愿的长工契约,通过明里暗里的条款,让长工只能得微薄工薪,勉强能度日而已。契期却有十年乃至二十年,工奴最有气力的年纪全都得为产业效劳,而要悔契的花费,是任何一个工奴都拿不出来的。
这个途径在国中还只是零散而为,毕竟国中舆论对压榨国人之事非常敏感,讼师们也喜欢以此类事为扬名之梯,要在法文手续上补全漏洞,让工奴无力声张的花费甚至高于盘剥工奴的利润,因此这种待遇多是北人享受。
另外一个途径刚在国中兴起,那就是“劳力公司”,这种公司以高利贷等方式握住工奴的人身自由,再“出租”给相关产业,国中产业只给劳力公司付钱,这样就避开了直接压榨工奴之罪。而劳力公司从法理上讲也是合法的,跟工奴之间又是借贷关系,具体的压榨行为又是产业所为,也避开了国法监管。
三合会这样的人口贩卖组织把破家北人卖到南面,由华兴缫丝互助会这样的劳力公司再转给其他产业,这样就形成了一条工奴利益链。据汪士慎的调查,目前国中有此类劳力公司不下百家,每年贩运北人估计有数十万之巨。如果再算上海外买卖外国人的数目,英华一国的人口买卖产业,每年所涉人头超过百万,“产值”至少千万两。
对于“劳力公司”这种钻法律空子的行当,李肆也有所了解,但他本以为只是零散而为,没有料到,因南北携手,人口买卖借这空子已结成一张大网……
“了不得啊,咱们只是想寻逼良为娼的真相,却不想寻到的是逼人为奴的真相。”
李肆对眼中也含着恐惧和愤怒的李香玉这么说着,后者抿着樱唇,又满怀期待地回望着他,和汪士慎一样,都等着他表态。
“此事也是币制改革的余漾……”
李肆沉吟许久才开了口,他没正面回应,先说起了国中正如火如荼的货币新制。“英两”法币已经广泛发行,因为是将国家和民间的金融信用都绑了在一起,新钞在国中通行无阻。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通货膨胀,基本生活品的价格正节节攀升。常米一石已比五年前涨了五成,重新回升到雍正时期一石一两的水平线上。由此劳力工价也渐渐攀升,江南普通棉纺工的工价已到一月二两以上。
工商阶层,特别是刚刚兴起的工业阶层,在人工猛增的压力下,一方面寻求以蒸汽机为核心的新技术提升生产率,一方面也在现有条件下降低人工,工奴这条途径之所以兴起,大背景正在于此。
“废奴事业肯定要继续推进,但内外一视同仁绝无可能。不压榨外人,国内工商就要大批败落,南洋西洋种植园更是靠外人工奴才能成业。”
李肆否定了汪士慎的激进路线,他所代表的墨党儒党要的是借废奴之事,也外修“仁德”。所谓“心怀天下,四海一家”,内外一致。英华清流高举“仁人为本”的旗帜,想让人无内外,只及于国内的仁道也及于国外,如此外事也归于内政,内外都归于道德,由此“清流”就可以凭借道德制高点掌握一国权柄,这是一条借划一而夺权的路线,非李肆所愿。
汪士慎不服:“可这内外之分就得有计较,北人怎么也不能划到外人一面。北人乃同胞,若是也如此压榨,不仅不合仁义,坏了陛下他日复故土的大业,还会败坏国中人心。对同文同宗的北人能肆意行事,压榨贫苦南人也会少了顾忌之心。臣所知那等劳力公司之事,已不止贩卖外人和北人,就连南人也开始遭了裹挟。”
“败落国人时时都有,入了这个大坑,再无复起之日。日积月累,广及一国,就是乱国之势啊!”
汪士慎嘴里这么说,心中想到的是朱一贵。遭新世之害的国人越多,朱一贵那种言论的危害就越重。皇帝苦心经营的权柄格局,就有崩塌的危险。
李肆心中感慨,幸好还没北伐,一统天下。北人虽是同胞,却还只是道义上的,而不是法理上的。若是此时英华已复全土,南面工商发达,北面资源和人口都成了剥削的对象,即便有国法托底,仍免不了南北割裂。二十年之后,不定还要再来一次南北分裂的废奴战争。
复土之前面对这个问题,就从容得多了。还有几年,一方面缓释南北人心,一方面吞食天竺,将南方工商之害尽可能转嫁到天竺去,同时还有几年时间推高机械化工等科技,容下新业。
至于眼下之局,能拖就拖吧……
要拖也得安抚汪士慎,定下心计,李肆对汪士慎道:“朕看此事得分开来看,南北联手,大肆贩奴,不能光在我英华身上开刀。此事根源也在北面满清,陈万策的南北事务署正在作复土的人心准备,卿可与他相商,推动国人审视南北相异,让国人明了满清之害。人心若能澄清满清与北人的差异,进而结成怜悯北人之势,自能遏制这股恶潮。”
汪士慎钦佩地长拜而下,皇帝看此事的眼光真不一般,从人心下手,为复故土作准备,这股大潮自能激发国人对北人的同情,工商在这股大潮下也不得不收敛,东院再要推什么法案,也有人心基础。不必直接打击自家一方,也就是工商来遏制贩奴大势,这也符合皇帝历来主张内外有别的治政原则。
李肆接着道“迫害国人是另一面,此事已有国法,卿可借东院之力敲打工商,这还有位大讼师,我想讼师们对这类能从工商身上吃肉的案子也会很感兴趣……”
李肆指向李香玉,后者兴奋地点头,皇帝这态度对讼师会来说当然是好事。
汪士慎有些踌躇地问:“华兴缫丝互助会涉及安家,陛下……”
李肆道:“朕对你直言,安家于国有大功,天王府那几年,安家非但没有享利,还付出诸多,助朕定鼎,更不提安威还刚在西域战殁。于公,有罪朕也可赦,于私,此事朕提点未及,也有朕的过失。要追责,朕担着。”
汪士慎微微变色,皱眉道:“陛下要遮护安家,怕有损清誉……”
李肆摇头:“朕不是遮护,而是庇护,你尽可督着律司和法院办此案,看安家有多大责,到时朕再一并揽下来,即便是颁罪己诏,朕也不会退避。”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拜道:“陛下此举是情与法并顾,臣心感服。”
李肆沉声道:“朕非做作之君,真要求名,一句秉公执法即可。朕这皇帝,非再是旧世君父,就得有凡人的担当。安家于朕有恩,于国有功,朕自会寻着不碍国法之途庇护。至于朕自己要受什么声名之损,这是朕该得的。”
一边李香玉静静听着,眼波流转,满是倾慕。
李肆安排了此事,心中一块大石却没落地,推着国人重新审视明清变际的历史,这动作很有些风险。当年复江南,他在江南公祭江南抗清忠烈时,就引发了一场敌视满人旗人的风潮。好在之后工商大起,人心也就没于时势变幻之中。
这一场人心运动本就是谋划中的,他日复土,也必须寻求人心支持,需要这一场运动。如今先着手此事,有些早了,可不如此,让南北贩奴运动越演越烈,不仅反弹之力更为猛烈,工商也会受害更猛。
只是一国格局已成,国中人心再非早年可随意揉搓的对象,这一场人心运动会有怎样的演变,李肆自己也拿捏不稳。
汪士慎走后,李肆左思右想,还是下了决定,吩咐重新扮演自己小文秘的李香玉:“去招翰林院诸学士,再向各学院山长,各家报社总编发函……”
把国策顾问机构、知识阶层以及舆论界都拉到一起行动,让这场人心运动尽量有所掌控,这是李肆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就在李肆广招各界人士时,东京某处茶馆里,朱一贵的话音回荡在多家报社主笔的耳边:“这是绝好的机会!我们需要在国中掀起一场人心波澜,涤荡那些为祸天下的恶德势力!”
而在东京律司署衙门口,一个瓜皮帽的富贵清人子弟,正满面红光地向围着他的报纸快笔们侃侃而谈,不知是太激动,还是本就不着调,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大公主亲手打了小人一耳光,打得小人幡然醒悟!小人心慕大英,恨不得投身大英为奴为婢,是大公主让小人二世为人!大英律法在上,小人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