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钟上位觉得自己满身肥肉都被这猛毒的日头和蒸笼般的空气给熬光了,下意识地呢喃着,朦胧之中,一只柔软小手托起了他的脑袋,接着一股甘甜的清泉入口,终于将他那已坠入炼狱的魂魄灌出了坑。
勉强睁开眼,模糊视野里,一位美丽的异国少女正用深邃的明亮眼瞳盯着他,我是上了天堂?这是来接我的仙子?钟上位这么想着。
“老……爷……”
异国少女用古怪的口音唤着,鲜艳的头巾和纱丽终于提醒了钟上位,这不是天堂,是将他烤晕了的地狱,是天竺。
魂魄归位,记忆恢复,钟上位心中再无天竺美少女,化作碎片的精瓷云床似乎也将他的心脏砸成了碎片,让他对接下来的天竺之行充满了绝望。银子倒还是其次,没那东西,他该怎么在这里过活呢。不,已经不是精瓷云床的事了,说不定随时都有禁卫冲进来绑了他……
码头上,精瓷云床刚化作碎片后,钟上位化悲痛为力量,要找那年轻军官索赔。没等他开口,就有佩着金星的郎官出现在那年轻尉官身前,唤了一声殿下,说大都护到了。
钟上位魂飞魄散,殿下!?他仔细瞅瞅那年轻军官,果然,尽管眼眉更为秀气,可轮廓却真是像极了他魂牵梦萦,日夜“思念”的那位乡亲:圣道皇帝。没的说,这年轻军官多半就是太子殿下,报纸也说过,太子殿下在西洋舰队服役。
至于大都护,在西洋就只有一位,更是钟上位熟悉的乡亲:贾狗子,只是当年那个小矿工,现在已是西洋大都护,位列武臣之巅。
钟上位缩头翘臀的逃了,马车上还一路想着是不是太子殿下认出了他,故意找他茬的。想到太子被打了岔,没注意到自己,多半之后还要找麻烦,他就怕得要死。满心惶惧,再加上这蒸笼般的天气,没到地头,他就中暑了。
“老钟,还好吧?”
正满脑子杂念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让他的意识彻底回到现实。
一身华贵绸衫,网巾后山镶着一颗璀璨夺目的金刚石,腰间玉佩金袋叮当作响,如果不是那依旧森冷的眼眉,钟上位还真认不出这人就是方武:之前在珊瑚州险些推着他落草为寇的罪魁祸首。
“小方啊,你真是害苦我了……”
被恐惧压下的怨气终于有了出口,钟上位数落起方武来。
他来天竺就是应方武之邀,方武受鲁汉陕推荐入了西洋公司,在天竺如鱼得水,短短几年就晋升为中阶管事。《德里条约》签订后,西洋公司全盘接手孟加拉,方武拿到了一县的分包权,单飞创业。
方武是镖师出身,很熟悉暴力运作这类事,可光靠暴力难以管治地方,同时本钱不足,无法将一县之地真正纳入掌握,寻找一位精于行政事务,有能量有本钱的合作伙伴就成为当务之急。钟上位正是方武最中意的人选,于是在六七月时,正在珊瑚州闷闷不乐的钟上位就接到了邀约信。
之前被不列颠海盗抢走了黄金,虽然获得了一些赔偿,却远远不能抚慰钟上位受伤的心灵。接着楚州又发现了大金矿,珊瑚州发展虽稳,可跟半年就聚出两三万人口的楚州比,那就是萤火比之皓月了。再被楚州所支持的名士抢走了他的东国院南洲院事名额,方武的邀约函到珊瑚州,正是钟上位自觉人生再度陷入最低谷时。总督交卸给王之彦,金矿丢给李顺管,他就闷坐码头钓鱼,日日长吁短叹。
分享四成利润,负责管治一县行政事务,方武还主动让贤,将县长之职交托给他,这都不足以让钟上位动心,真正吸引他的是在天竺置产。
钟上位自觉年岁已大,家产该如何传承也正是他的困扰。他现在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江南的正妻、交趾妾室和日本妾室所生。而他的产业只有两块,一块是国中地产和若干投资,一块是珊瑚州公司,很难分匀。如果在天竺置办一处产业,三面开花,日后三个儿子也好均分,不至于搞出萧墙之祸。
于是他不顾年岁已高,气候不适,万里迢迢远航天竺,可刚踏上天竺,就又遭了物质和心灵的双重打击。
“老钟啊,你多虑了,这里对一般人来说是地狱,可对咱们这种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天堂。”
听钟上位一通抱怨,方武微笑以对,并没作过多解释。
事实说明一切,钟上位很快就被说服了。
这里是方武在加尔各答购置的宅院,方圆七八亩,屋舍六七十间,钟上位所在的客厅就有半亩大小,地面是磨得透亮的黑曜石板,高梁天井配合大开窗,加上四周绿树环抱,厅内无一丝盛夏的燥热。
宅子还是其次,钟上位醒来后,一队头顶纱巾身着纱丽的天竺女子翩然而出,捧茶奉果、打扇捶肩,伺候得无比周到。方武该是刚外出回来,天竺女子绕着他一顿忙乎,换衣服,擦汗,甚至还将他那臭脚捧在怀里,用毛巾细细擦洗,让钟上位看得两眼发直。
这些待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有钱就能办到。可方武短短几年发展,就供养得起这么多品质上乘的天竺侍女,财力得有多雄厚啊。要知道,在国中,即便是最便宜的日本、交趾或者吕宋侍女,每人每月也得二三两。眼下光这客厅里,一下就涌出来二十来个……
方武道:“这些女子都是天竺的达利特,嗯,也就是贱民。给她们一口饭吃,还有上好丝绸纱丽穿,已经让她们非常满足了,银子?每月给点白铜钱,她们就会把你视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当然,从达利特里挑出这些女子,倒是要给首陀罗牙人不少银子。”
钟上位眉毛一跳,贱民?这不就是奴隶么?
“种姓制,老钟啊,你来时该多看看玄奘法师的书,当年玄奘法师来天竺取经,就把天竺这里的人情风貌说得很清楚了。千年过去了,天竺这里还是没变,什么事都绕着种姓制转。”
“达利特在天竺是最下贱的,不管他们这辈子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身份,他们的儿女子孙也一样。他们走路要避着人,不能让影子落到别人身上,甚至有时候还得带着扫帚,一边走一边扫掉自己的脚印,免得污染了其他种姓。在乡下,他们为村子里的首陀罗农人干活,却不能住在村子里,就只能在村子外的荒地里搭草棚,他们甚至不能去村子里的水井打水,那是污染井水的亵渎之罪。”
方武从达利特讲起,再说到首陀罗、吠舍、刹帝利和婆罗门,听得钟上位心神摇曳。这泱泱天竺,种姓之间竟然这么森严?
华夏自春秋战国而下,就已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世道。虽有奴婢部曲,有世家寒门,可从未凝固过千年之久,即便是与达利特地位相仿的疍民,在国初就被释了奴籍。
方武感慨地道:“天竺的种姓制牢不可破,当初我募这些达利特女子当侍女,出身首陀罗的侍从就愤然辞职,说侍奉人这种神圣的工作,绝不是贱民能干的。想到达利特的脏手摸到我这个主人身上,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起鸡皮疙瘩?
钟上位看看身边的侍女,虽然皮肤和眼眉轮廓都深一些,但总体说来都算得上美人,在国中的异国风情馆里也能挂上很高的牌价。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气虽跟华夏女子的清雅大相径庭,却依旧撩得人心火燥乱。
天竺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
钟上位疑惑莫名,见正给自己捶腿的侍女胸脯饱满,一颗雄心再起壮志,伸手在那胸脯上捏了一把,软软的,弹弹的,跟自己肚皮似的。
让钟上位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侍女一声低叫,然后跪伏在地,捧着钟上位的脚丫舔了舔,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方武嘿嘿笑道:“她是觉得你不嫌她脏,把你看作最崇敬的人了,这是在行舔脚礼。”
别人不嫌脏,钟上位自己都嫌,赶紧甩了甩脚,那侍女才膝行着后退。想到这达利特动不动就啃脚,从小就过得跟野狗似的,就算在方武这改了际遇,传承了千年的习性却难改掉,钟上位的异样心思也顿时消散,这时才真觉得达利特很脏了。
钟上位把心思转到正题上:“听你这么说,首陀罗人肯定要价不菲,换作达利特人可真是省了大钱了。甚至可以广募达利特为兵,他们定是恨透了压榨他们的上层种姓,西洋公司能这么轻松地拿到孟加拉,该是有这原因吧。”
方武苦笑道:“帐是可以这么算,可最初这些达利特女子自己都不敢受这份工,说是亵渎了我们华人大老爷。我用上了天庙祭祀们所说的心洁论,才勉强说服了她们,至于你说的那道道……”
他摇头道:“没人敢用达利特为兵,一百个全副武装的达利特土兵绝对不是一个吠舍甚至首陀罗的对手,甚至根本就打不起来。”
“达利特从不认为自己是被其他种姓压迫的,他们只认为这是命定的苦难,他们必须甘之如饴。见到了比自己高贵的种姓,达利特压根没有一丝反抗之心。对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丢掉武器,趴在地上行礼,更别说让他们去攻打那些刹帝利土豪甚至婆罗门贵族,西洋公司在这上面就栽过大跟头。从那之后,达利特当劳工,首陀罗当兵就成了牢不可破的真理。”
钟上位品了片刻,两眼放出光彩:“这天竺……大有可为啊!”
钟老爷的见识何等渊博,当年他在交趾开矿,就见识了交趾人的反抗精神,珊瑚州的冒险,更让他体验到了人人皆一的大义下,想要奴役他人榨取暴利有多困难。而天竺人划分为不同种姓,等级之间跌扑不破,这其间蕴涵着的机会,他自然能一眼看透。
接着他又皱眉:“我们这些异族在天竺人眼里到底是什么地位呢?如果只是高于达利特,那做事会很不方便吧。”
方武暗自跷起大拇指,钟老爷这么快就摆脱了初来天竺的不适,从种姓制上窥破了莫大机遇,真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合作伙伴,道心坚定啊。
“这事不好解释,老钟若是撑得住,就跟我一起去郎波尔郡,我的……不,我们的古林格姆县就在那里。县里有十多万人,良田庄园上万顷,正等着我们好好经营呢。”
什么中暑,什么太子,一切惊惧和忧虑都被抛在脑后,钟上位一跃而起,目光坚毅地道:“走!”
加尔各答海军基地里,李克载刚刚举臂行礼,就被贾昊一把搂住,来了个亲热的熊抱。
“好几年没见,越长越像师傅了。”
这话让李克载哭笑不得,贾昊口里的“师傅”当然就是他的娘亲,这话到底是赞他呢还是损他呢。
“小克载,你知道陛下为何要把你发落到这里吗?”
接着贾昊再来了这么一句,李克载恍然,感情他守基地这事还真是父皇亲手操办的呢。
“陛下是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竺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再看清楚我们英华是怎么侵吞天竺的。”
贾昊语气虽然轻松,可李克载却心中凛然,这还真是一篇老大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