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侵吞天竺,李克载正有疑问,看着加尔各答港口如云船帆,他就一直想找人弄明白。
侵吞天竺有什么好处呢?
直接劫掠财富?英华终究不是强盗之国,还在寰宇提天人之伦,推着国际道义成型,怎么也不可能以国家的名义明火执仗地抢劫他国。
扩充原料产地,倾泻商货?看加尔各答港口现在的情形,也就是这个原因了。可李克载不是单纯的军人,在皇室学堂里读书时,就受教于国内最顶尖的经济专家,很清楚其中门道,这种资本殖民对英华来说也是利弊兼有。
利且不提,弊是很明显的。英华是个大国,天竺有的原料国内基本也有,国内对商货的需求量也是庞大的,而推动英华转型更需要海量资本。
资本殖民就意味着资本外流,扩充原料来源,也意味着对国内的原料需求减少,商货出口方面,如果产能有限,出口利润高,产业势必优先考虑出口,国内供给不足。另外,像是一些初加工行业,例如蔗糖、棉纱、生丝,很容易在天竺生根扩展,这也影响了国内行业。
当年资本崛起,炒热了广东地价时,英华为泄流而不得不出兵交趾,也出现过一些问题。例如票号都跑去交趾赚高利润了,国内银根收紧,本地产业和商货周转受了不少影响。交趾稻米和木材等一些商货大行其道,价格大跌,让国内农人和相关产业也损失不小。
国家作了不少调整,包括将去交趾的资本压缩到煤矿等资源行业上,同时进一步降低国内稻米产物税等等,这才消除了诸多不利影响。
交趾国小,资本殖民的弊端好解决,而天竺是个大国,仅仅只是孟加拉,就已相当广阔,英华还想着侵吞整个天竺,到时不知要出多少问题。如果说侵吞天竺能得大利,为何不直接北伐,南北一统,资本和产业对流,利不更大?
贾昊答道:“所以呢,就是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竺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看清楚之后还有疑问,可以找宋总督,没错,就是你的宋夫子。”
听到宋既出任孟加拉总督,李克载暗道,父皇对天竺图谋很深呢,居然舍得把国中头号经济智囊丢到天竺来。
既然有经济学专家在,李克载的疑问自然也就有了钥匙,于是李克载的注意力转到了“睁眼看天竺”这事上,自己还是这处小小基地的头目呢,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呢?
贾昊微微一笑:“我征调你为大都护府孟加拉查访使,跟着宋总督办事,别担心胡汉山那,我会给他齐全的手续。”
李克载心说,我担心的可不是胡汉山,而是父皇……
加尔各答城北,胡格利河上,几艘一看就是当地样式的大船上,方武安慰着钟上位:“别担心,跟着我的这些好汉都是有大本事的,这一路绝对安全。公司还支援一个小营的土兵装备,到了县里就能拉起一支队伍,咱们就是那一县的土霸王了。”
这话可一点没让钟上位安下心来,从加尔各答到古林格姆有千里之遥,先要坐船沿胡格利河北上,再向东穿越恒河,走数百里才到地头。孟加拉虽已名属西洋公司,但公司的有效统治区域还仅限于加尔各答、达卡和吉大港周边,正因为公司力量不足,才将诸多郡县分包给有力人士,让他们自己单干。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深入敌境啊,早年钟上位在交趾创业时,也不是没品过人人皆敌的滋味,那还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同一种族的人。而天竺这里,人有白有黑,反正没黄的,跑路藏身都没着落。
至于说到什么好汉……
钟上位扫视船上方武的伴当,一个个目光凌厉,气质彪悍,不类好人,真靠得住?
方武招呼着伴当:“还不向钟老板作个自我介绍?他也是你们的老板哦。”
一个穿着摘了领花肩章的红衣军服,明显是退役老兵的壮汉拍着胸脯道:“牛宝成,鹰扬军出身,打仗的事就交给我了,六百土兵在手,能敌三千大军。”
其他人哄笑说,你丫就是个小小上士,一下就领六百人,靠不靠得住啊。
牛宝成涨红着脸道:“我可是翼里代行军士长的上士!管过四百号红衣,难不成还管不好六百土兵!?”
方武替钟上位做着介绍:“牛大个带兵没问题,就是爱贪小便宜,被鹰扬军赶了出来……”
牛宝成不服了:“我哪是贪小便宜!?我是专作大生意的!当年我们那一翼都是跟着我顺了交趾皇宫才发了财!老方,你可以糟蹋我的人品,不能糟蹋我的本事!”
这牛宝成显然是方武的心腹亲信,方武笑呵呵地道:“没错没错,没有你,咱们一帮伙计也不能在达卡大发一笔。”
说到达卡,牛宝成来劲了,滔滔不绝讲起了去年抢劫孟加拉土邦王宫的轶事。
“土邦王的妻妾甚至侍女身上都满身珠宝金银,咱们领了严令,不准动人,可没说不准动人身上的东西,刺刀比过去,一个个老实地摘首饰。一圈走下来,每个人的头盔都装得满满当当。我眼尖,把一个王子从仆人堆里逮了出来,逼着他摘下了手上的八只戒指,啧啧,每只都镶着老大的金刚钻,老方头巾上的金刚钻就是从那王子的腰带上撬下来的。”
“土邦王卧室里的地砖都是金子铺成的,咱们撬断了好几把刺刀才撬下来几块,公司雇的暹罗缅甸兵还想跟我们抢,打了一架才把他们赶出去。接着咱们又被伏波军赶了出来,带队的是个中郎将,咱们可得罪不起,不然……嘿,那卧室准要被咱们拆个干净!”
其他人是听得兴致盎然,钟上位却是心中发虚,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劫匪嘛!
牛宝成是带步兵的,还有个姓王的退役红衣是炮兵出身,也是犯了什么事被军队开革,跑到西洋公司讨生活。这家伙两手只有七根指头,耳朵还是半聋,钟上位觉得,多半此人是失手炸了军中同僚,才在军队里混不下去。
包括牛宝成在内,十多个老兵不是偷鸡摸狗,就是好色宣淫,全是被军队赶出来的人渣。
一一介绍下来,钟上位心口越来越凉。
管后勤的是福州码头的库管,因为贪污坐了两年牢,扛着这名声在国内过不下去,跑到天竺来干起老本行。
管膳食的来头更大,是南京一家大酒楼的掌厨师傅,因为“感情问题”,投毒杀人,坐了几年牢,圣道二十年大赦时得免,也来了天竺。
几个牙首,也就是经济人更了不得,红花会的舵主,梅花帮的副帮主,剪刀会里不愿从良的余孽,全是黑道出身。这些人掌管跟当地人的来往事务,钟上位用膝盖都能想象出他们准备怎么跟当地人“来往”。
算手掌柜一类的稍微“清白”点,也就是跟那库管一样,爱贪点小便宜,结果在国内捅出了大娄子。
听这些人自称不是已经坐满牢期,就是得了赦免,钟上位心想,说不定还有不少在逃犯呢。
刚想到这,方武介绍到一个闷在船舷边,用小刀子剔指甲的人,含糊其辞地道:“这是管法务的,不尊法令和规矩的,由他料理。”
那人冷冷瞥了钟上位一眼,似乎钟上位也是他准备料理的对象,这一眼里含着的浓浓杀气,让钟上位在这烈日之下,也觉浑身冰寒。这肯定是个杀手!而且是带着不知道多少桩命案的杀手!
见他脸色苍白,方武哈哈笑道:“老钟啊,别想多了,咱们这些人,丢在国内就是坑害老百姓的角色。现在坑害天竺人,也是为国为民,顺便为自己嘛。”
接着他敛容道:“当年鲁将军对我的教诲,我一日都不敢忘!我们也是华夏儿女,怎么都不能害自己人!今天当着钟老板的面,我再强调一遍,谁他妈对自己人动歪心思,谁就不得好死!国法在这里就是咱们自己人的大义!要始终牢记一点,大家都是一伙的!”
众人嘻嘻哈哈地道:“那是当然!咱们来这是坑天竺人的,谁还坑自己人,那是脑子发了霉!”
此时又有人问钟老板的来历,方武道:“钟老板是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当年在珊瑚州当总督那会,我还是钟老板的手下!你们这些人,在钟老板眼里就是小虾米!我请来钟老板,咱们的锦绣前程就指日可待了,你们可得好好干啊!”
一帮好汉还有些不服,请教钟老板到底历过什么风浪,钟上位还有些忐忑:“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
方武当然得把钟上位抬得高高的,插嘴道:“钟老板是承天府人,当年……佛魔都督,鲁将军胡将军等人,还是帮钟老板挖矿的矿工呢。”
早前鲁汉陕到珊瑚州时,钟上位的来历就全被抖搂出来了,考虑到搬出“皇帝当年也给钟老板打过工”这话太不敬,方武就只拿贾昊吴崖等人说事。
饶是如此,好汉们也纷纷变色,对钟上位顿时肃然起劲。方武那话真没错,他们这些人犯的事,在钟老板面前简直就如尘埃一般不值一提。钟老板压榨过当今一国的将帅,到现在都还活蹦乱跳,这简直就是妖孽一枚啊。
在众人的崇仰目光中,钟上位嗯咳一声,矜持地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话既慑服了这帮好汉,也鼓舞了钟上位的心气,接着他握拳道:“咱们就在这天竺,挣下一番大富贵!”
众人振臂呼喝:“嘿喝!”
心态变了,接下来的行程也就轻松了。钟上位放下忧惧,一路饱览了天竺风情。
如供奉神明般散养的牛,当马一般用的大象,味道怪怪,吃多了整个人也变得怪怪的咖喱。经过恒河时,见识了一番河上飘尸,河中洗浴,河边痛饮的盛况,对天竺人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半月之后,方钟一行人终于来到他们的辖地古林格姆县,这里气候温和多了。当地的柴明达尔权已归西洋公司所有,方钟等人就是靠着承包柴明达尔权,才能在县里立足。
“在这里我们就是官老爷,我们就是大地主,地租田赋都是我们的。老钟啊,这事就得靠你张罗了。我就给你打下手,谁不服我们管,由我去收拾。”
破烂县城里,原本是孟加拉土邦王派遣的县官府邸成了方钟等人的据点。初来乍到,方武就风风火火开工了,一面贴招兵告示,募足土兵,一面推着钟上位开工。今年他们得上缴西洋公司定额赋税折合英两为一万,越年更是三万,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钟上位作为合伙人,此来也投了若干银子,他也急,不过多年历练,他办事已很有条理,悠悠道:“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先跟我说说这里的赋税,也就是柴明达尔是怎么回事。”
加尔各答总督府,刚到任的孟加拉总督宋既正在给李克载上课:“咱们先从柴明达尔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