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九章 人间天国的真相

又近年关,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迎来圣道治世的第二十四个年头,李克载交卸了西洋舰队以及西洋大都护府的职务,即将回国。想到能跟父母兄弟团聚,跟香港天庙里那位小天女重逢,他心中就揣着一团热火。而姐姐已怀有身孕,在新的一年里,自己的辈份也将升格,李克载更有一种光阴如梭的唏嘘。

这让他面对孟加拉当地要人时,心态更为平稳,气质更为成熟。

临行前父皇交给了他一桩政治任务,以皇太子的身份巡视孟加拉,联络英华与孟加拉的关系,增进这块新得殖民地对宗主国的感情。

因此他来到达卡,进驻经过改造,更名为“坎德宫”(坎为西,寓意以德治西方的孟加拉)的拉勒巴堡,接受孟加拉人的觐见。坎德宫也被当地人称为唐宫,将作为英华皇室行宫。

这还是李克载第一次以皇太子身份露面,由此可知英华对孟加拉的重视。也意味着他正式踏足政治舞台,除了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地在海军服役外,还身兼政治使节的特殊身份。

坎德宫的大殿里,李克载身着华丽的九章袞冕,接受数百孟加拉当地婆罗门贵族和刹帝利实权人物的朝拜。孟加拉总督宋既身着大红朝服,陪同接见。

身着传统服饰的天竺人学着华夏规矩三拜九叩,可即便礼仪官纠正了无数次,这些天竺人依旧像拜婆罗门神明般地五体投地,双臂前伸,让李克载暗自发笑。

接着李克载发现这些人的排列顺序似乎很有问题,有不少衣着朴素之人跪拜时显得颇为激动,一看就是没历过大世面,竟然排在最前面,而那些之前已经单独接见过的大人物还拖在后面。

“殿下,前面是孟加拉婆罗门家族中最古老几家的代表,他们虽然已经败落了,可他们的血脉依旧是最高贵的。其他人不敢排在前面,怕污染了他们。”

李克载身边一个大包头用流利的华语解释着,这个叫辛格的天竺人是锡克教徒,因为华语流利,对当地事务非常了解,很早就服务于西洋公司,现在则被李克载相中,成了他的私人侍从。

用天竺人当侍从乃至管家已是在孟华人的惯例,天竺人对主家的忠诚,以及办事的细致获得了华人的一致好评。孟加拉总督宋既不仅自己用上了天竺管家,还遣了几个回国内去伺候自己的亲族。

李克载点头,他也看出来了,排头几个婆罗门的肤色确实比后面的浅一些,天竺人照肤色分种姓的外相确实无误。

他半开玩笑地问:“我的肤色可比他们深呢,等会赏赐东西时,他们会不会觉得被我污染了。”

辛格赶紧抱胸鞠躬:“尊贵的殿下,您是东土大唐天子的儿子,在天竺这里,您的血脉比任何人都高贵。大家将您视为神明之子,也就只有婆罗门有权接受您的触摸,刹帝利和吠舍那些等级的人,跟您的任何接触都是对您的污染。”

李克载嗤道:“辛格,我记得你可是个吠舍啊……”

辛格露出狡猾的微笑:“作为殿下的侍从,我所担负的神圣使命,已经净化了我的血脉。”

李克载朝这家伙投去白眼,谁说天竺人种姓制牢不可破的?在某些方面,天竺人也特别善于作自我调整。现在孟加拉都将华人普遍视为“黄刹帝利”就是例证,当然,这调整也是针对外部,而非针对内部的。只有少数像辛格这样攀着高枝的,才可以借外力在某些场合无视种姓制。

李克载有心继续试探,语带鼓动地道:“等你以后随着我立下功劳,在英华有了爵位,我就让你回来当大贵族,娶婆罗门的女儿,让婆罗门亲吻你的脚。”

辛格脸上绽开意味极其复杂的微笑,深沉地道:“殿下,能一辈子都服侍您,这就是最大的荣耀。我还希望我的儿子也能服侍您,我的孙子服侍您的儿子……”

这一招转移话题之中,蕴涵着对天竺种姓制牢不可破的无奈,尽管辛格可以“狐假虎威”,但他的吠舍出身不仅在当地人眼里洗刷不掉,在自己心中都难以摆脱。

李克载嘴里数落道:“没出息”,心里却道,天竺人都是你这德行,那简直太妙了!

辛格继续转移着话题:“我们锡克教虽然反对种姓制,反对婆罗门教的各种神明和他们尊奉神明的仪式,但也认同梵我归一。活着就是修行,必须学会承受苦难,苦难才是启迪灵魂的源泉,富贵只会带来无尽的贪欲,让灵魂脱离了神明的指引。在这一点上,我们锡克教跟婆罗门教没什么区别。”

李克载点头:“除了苦难还有轮回什么的,你们锡克教跟我们天庙其实也有很多相通之处。”

辛格再深深行礼,表达对主人睿智的叹服。

锡克教的根基是在孟加拉西北的旁遮普邦,这个教派是婆罗门教梵天信仰与伊斯兰苏菲教派糅杂而成的,信奉一神,同时又信仰业报轮回,算是叛出婆罗门教的支流与伊斯兰的融合。

英华入天竺,对这支力量格外注重,在整个天竺,也就数锡克教信徒最具反抗精神,对落后的种姓制和暴力统治尤为憎恨。但作为天竺人的一分子,种姓制还是深入到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像辛格不愿意正面回应李克载的期许一样,作为主体都是吠舍和首陀罗的锡克教徒,在刹帝利和婆罗门面前依旧有着天然的自卑。

西洋公司最早就是依靠锡克教徒深入天竺的,雇佣军更是以锡克教徒为主,服务于华人的侍从和管家也是锡克教徒居多。由此锡克教徒的标志:大包头,在国内也就成了天竺人的象征。

与另一个位面里,不列颠人只将锡克教徒当作最佳的雇佣兵乃至侍从管家人选不同,英华对锡克教徒的拉拢涵盖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如果说孟加拉是英华未来侵吞整个天竺的桥头堡,那么锡克教徒就是先锋尖刀。

古林格姆县城外一处庄园里,就穿着牛犊裤和粗麻衣的首陀罗佃农正在忙碌着。在山坡上刨渠挖坑,为栽种靛树做着准备,靛树叶经过加工就是靛蓝。在山坡下翻田砌坎,要种黄麻。

几个人沿着田垄悠悠而来,打头的是两个胖子,一老一少,后面跟着几个大包头的锡克侍从。见到那个老胖子,佃农们纷纷跪拜,还有人要冲上来吻脚,被大包头赶紧拦住。

“爹你也太心软了,还给佃农发衣服,就算只是织厂没卖出去的苦力工奴服,一套也得三五十文呢,这可是好几两!是要得他们的人心么?我是听说,只要不饿死这些首陀罗,他们就已经感恩戴德了。”

小胖子盯着这些首陀罗佃农,一脸不以为然。

老胖子当然是钟上位,小胖子则是他的长子,年已十八岁的钟一南。钟上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夺老天造化之嫌,这辈子才遭了这么多罪,因此给儿子取名是怎么简单怎么来。老大是安南妾室所生,叫一南,老二是江南正妻所生,就叫二华,老三是日本妾室所生,叫三日……

钟一南今年县学毕业,踏上了游学之路,这也是英华年轻一代的新风气。县学毕业,考院试前都会游历一番。不是去海外就是去塞外,基本以一年为限。

游学不是旅游,都得做点事,比如教教殖民地或边远地区的蒙学课,或者为当地政府当临时工。既开了眼界,长了见闻,又促进了国中内外的关系,还为殖民地和边远地区的地方政府提供了大量人手。干得好的还会得到推荐,对日后的院试乃至仕官都不无裨益。

不过在钟上位看来,自己这大儿子是没考入什么学院的资质,干脆安排他到自己身边游学,也是熟悉熟悉未来的产业。钟上位已经决定,将孟加拉的产业传给大儿子。

听儿子这话,钟上位恨铁不成钢地道:“贱民也是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待人就得有颗仁心,我这也是在为你积阴德啊浑小子!”

钟一南撇嘴道:“爹,我自有所求,才不想一辈子埋在这鬼地方。”

钟一南这话倒是英华年轻一代的主流思想,此时已是圣道二十三年末,英华新一代已经成年了,置身于时代变革的大洪炉里,满地都是机会,敢拼就能赢,心气高得很,谁拼爹谁就没出息。

钟上位呸道:“当心别闪着舌头!结业考都只得了个中下,算盘珠子都拨不利索,你还能求什么!?”

被戳中软肋,钟一南瘪嘴道:“作不来学问,总能作生意嘛。”

他指着田地道:“就说这里,爹你还用租佃加预买制,真是老土。现在都流行田工制,把田当作工坊矿山买下,直接给长工月钱,种的东西全是自己的。生意不好就开革工人,多省事。”

钟上位摇头道:“眼高手低,就知道盯着新花样,也不看看实际是怎么回事。田工制就适合种那些价高的东西,会种那些东西的长工月钱可不低。还有啊,你随便开革工人,先不说地方院事会不会找你麻烦,工人们把消息传出去,看你还能招到人不。而且要开革可是违契,要付人家不少违约金呢。”

父子俩说到的正是英华农事上的产业升级,早期的商品生产都是预买制,商人用预买的方式包下农人的作物,预付的钱也就是给农人的贷款,用来支撑农人的生活。等作物产出后,再以低于市场的价钱收购作物。

这种方式是商人资本不足,同时无力承担生产环节的风险时所采取的“剥削”手段。在这种方式下,商人和农人还算是以高利贷方式连接起来的合作伙伴。古时各类经济作物的生产,包括茶、盐和铁,乃至开矿都是这种方式,钟上位当年在凤田村跟关凤生田大由的“合作”就是如此。

时代进步,资本壮大后,这种方式的利润就不足了,资本开始向下渗透到生产环节,就如工业一样,将“生产资料”,也就是田地纳为己有,雇佣农业工人进行生产,支付的是货币而不是以前的作物分成。这种方式可以有效地扩大生产规模,获取更多利润。

在这种方式下,作为无产阶级,农业工人的处境就比以前租佃制下的农人更不利,尤其是在货币价值不稳定的情况下,他们和工坊工人一样,毫无能力抵御风险。

钟一南提醒父亲:“这里是天竺……”

钟上位一个激灵,没错呢,在国内有地方议院乃至国家东院,还有已相当成熟的社会舆论,有“仁人”大义,对农业工人的压榨就如城镇里的作坊工人一样,始终有人盯着,不敢太无底限。

同时国人还有移民等选择,机会多多,不给足工钱,人家拍拍屁股就走,自有去处,因此国内人工始终要高出一截。这种田工制也就在吕宋、扶南,乃至南洋诸国,英华商人所投资的种植园里很盛行,反正农业工人几乎都是异族农奴。

现在有了孟加拉,相关产业和种植园主们自然欢呼雀跃。

钟上位眼神闪烁不定,在佃农身上扫来扫去,他所派发的牛犊裤和麻衣瞬间化作数字,在他的账目表上不停跳着红字,而儿子的提议则化作绿数字,在另一栏如沙子一般泄下。

钟上位捏起了下巴:“可以试试……”

接着他拍拍儿子的肩膀:“不愧是我钟上位的儿子,很有天赋嘛。怎么样?翻年也别去考学院了,就留在这里帮爹打理产业,以后反正也是你的。”

钟一南抬头挺胸、目望远方:“爹,我以后要办一家殖民公司,要照着自己的想法,把那里变成我的王国……”

啪的一声,钟上位给了儿子一个暴栗:“作反呢!”

他指指这片广阔的庄园,怒声道:“你是钟家人,不想接也不行!”

钟一南委屈地道:“爹干什么,儿子就非得干什么吗?”

钟上位气极反笑:“你还想反了老天爷不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钟一南心气虽高,终究是庶子,在老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低声嘀咕道:“就像这些天竺贱民?”

钟上位一滞,接着咬牙道:“你爹我给你挣了个富家翁,可不是什么贱民!”

说这话时心中还在想,如果老子真成了贱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怕也是让儿子不再是贱民,咱们华夏人又不是天竺人!

达卡,当地最大的清真寺里,李克载结束了与长老的会见,离开时正是午时祷告,看着寺里祷告人群分作泾渭分明的几部分,他就觉无比讶异。难道在这天竺,就连穆斯林也要按种姓分出贵贱尊卑?

辛格点头:“是的,在天竺的穆斯林也得遵守种姓制,祷告时都得分开,低种姓不能去污染高种姓……”

李克载心说真是见识了,天竺人的种姓制还真是强大,居然连战力非凡的伊斯兰都得顺从这样的传统。异族征服和婆罗门宗教传统加起来,经过时间的沉淀,化作了这粘稠的酱缸,什么都能变了味啊。

回到坎德宫,跟宋既谈到此事时,宋既纠正道:“天竺能有今日,异族征服和宗教传统之外,还有另外的东西。”

种姓制有两个基础,一个是瓦尔纳,也就是以肤色区分的种族,另一个则是迦提,也就是职业。婆罗门教的《摩奴法典》开列了若干种迦提,列明哪些是高阶种族可以做的,哪些是低阶种族可以做的。这种区分最后沉淀为四个阶级,婆罗门负责祭祀,管理“心灵世界”,刹帝利负责统治,掌握军政大权,吠舍是普罗大众,负责生产,首陀罗是贱民,等于奴隶。而“污染者”、“不可接触的人”,也就是英华称呼为“达利特”的贱民,则只能从事搬尸体、掏粪等最底下的职业。

历史越沉淀,种姓制越附着于迦提之上,后者毕竟才是社会的真实基础,瓦尔纳只是另一个维度。婆罗门可以没有心理障碍地接受异族统治者为刹帝利,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想起在达卡街上看到的一幕场景,无数首陀罗乃至达利特缩在角落里,衣不遮体,憔悴枯槁,却一脸宁静,不以苦难为苦,在这些人心里,怕是根本找不到什么不平之心。

李克载下意识地道出一句:“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心已锢在高墙里,自然怎么动都不会逾矩了。”

宋既慨然道:“之前我说天竺有一股腐臭之气,就是因为,这里似乎正是我华夏旧世儒家和法家心中的圣地啊,他们所求的大同之世不就如此么?民人各安其业,各守其礼,子子孙孙沿袭不变,天下永世太平。”

李克载叹道:“子子孙孙,守其业,执其礼,纲常不移,这就是人间天国……”

至此,李克载依稀明白,父皇为何要他睁眼看清楚天竺。没有选择,没有自由,整个社会禁锢在出身和职业里,由此形成的等级制牢不可破。而讽刺的是,这样的社会对外敌没有一丝抵抗力,数千年来不断成为异族肆虐的对象。

今日之天竺,未尝不是隐伏于华夏骨髓里之毒,英华即便在今人世也面临着的社会课题,他也已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