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及总领馆人等被围在北京,茹喜在乾清宫动员满汉,北方大地已星火燎原,圣道二十四年二月,风云变幻,南面东京的反应似乎无比迟钝,到下旬都还没什么动静。
后世史料的说法跟茹喜与满清上层的揣测一致,都大谈特谈圣道皇帝运筹帷幄,一切都尽在掌握,北方乱相都是计划之中的举措,包括诛杀白道隆。所谓反应迟钝,不过是圣道早有预谋。
二月二十一日,东京未央宫演武殿外厅无比嘈杂,文武官员正围着战略演示桌大吵特吵。内厅里,端坐龙椅的李肆,拈着胡须,眯眼盯着下方正忐忑不安的张广泗,心中正在骂娘。
“张广泗,你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朕该如何赏你?”
只看白道隆之事,李肆倒还有几分欣慰。白道隆送上门来,他还真不好下狠手。处置满人的方针就他和薛雪、陈万策以及范晋萧胜等人心中有底,那就是举族拔掉。
倒不是说一定要屠刀相向,可以给个别满人出力自新的机会,但不能容满人一族入国,就算是学石禄旗人挖矿赎罪也不行。感情因素之外,这也是考虑到北方文化和经济需要全盘重造,留满人一族在国中,是个极大变数。
到底是举族驱赶到西伯利亚去,还是怎么着,这还不是关键。英华立国大义是天人之伦,让他李肆和英华政府沾上民族清算这层因果显然不合适,所以才会推着两院以民意顶缸。而将这桩大义以民意丢出来,也是恐吓满人,绝了他们南投英华的念想。
李肆和重臣们的谋算归结起来,其实就是推着满人学蒙古人,让茹喜当元顺帝,自己乖乖跑路。
可白道隆来投,就有碍这桩大计了。收的话,其他满人就有了侥幸之心,纷纷南投。而处置掉……直白说,现在的李肆已有爱惜羽毛之心,对这个有老交情,这些年都充当着南北相通桥梁的家伙,他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现在好了,张广泗代自己出手了,李肆认他这桩功劳。
张广泗心头正七上八下,当日热血上头,一口气杀了白道隆半族,就只有躲在船舱里的妇孺幸免,现在已是追悔莫及,圣道皇帝是何许人也?自己心中那点小算盘能瞒过他?
今日面君,张广泗真拿不准皇帝是不是要治自己恣意妄为之罪,听到这话,他如释重负,几乎要五体投地。
“臣但守军令而已,不敢居尺寸之功。只求陛下知臣一心报国,允臣入北伐大军!”
这是张广泗的真心话,杀白道隆是态度,北伐才能得真正战功。
李肆却冷哼道:“可朕又该如何罚你呢?我英华武人但求纯粹,而你……扪心自问,你下令开枪时,只是想着军令?”
张广泗怔住,顷刻间,额头满是密汗。
李肆对张广泗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前世位面里,此人也是满清大将,骄横跋扈,乾隆时大小金川之乱,他与讷亲因战败被乾隆一并诛杀。在这个位面里,他虽跟岳钟琪一同南投,可脾性却还是那样,白道隆一事就可以看出这个人有多恣意。
“朕知你心,赏你一个封号将军,但不取你的心性,你且去武昌陆军学院好好磨磨。”
李肆下了裁定,就算再恣意,英华的战争机器已强过个人意志,张广泗在英华未尝没有另一番表现,丢去新建的武昌陆军学院沉淀一下心性也好。
张广泗喜忧交加,深深叩首拜谢。
待张广泗离开,李肆朝外厅喝道:“吵完了没?”
显然没吵完,李肆一声喝,文武官员一拥而入,七嘴八舌地继续着。
范晋道:“西域各军还未回撤到位,最好先进兵河南,同时在塘沽摆一支偏师,不求入北京,只求牵制清军,为之后大军北上作准备。”
萧胜道:“断绝漕运,封锁塘沽,两月内满清必然自溃,那时再稳稳进兵,北方手到擒来。”
郑永道:“何须大动干戈!?用伏波军直击北京,熟门熟路。”
桂真道:“急调几支禁卫六师这样的精锐,分几路出击,复北方足矣!不必劳动大军?”
文武官员在吵什么?
不是在吵要不要北伐,李肆暗自骂娘的也就是这事,杀了白道隆是一桩,茹喜在北方搅起风云是一桩,北方已乱成一团,北伐势在必行。
说起来他又被历史大潮给逼宫了,当年在青浦被部下逼得红袍加身,现在则是被时势逼得提前北伐……李肆暗叹,自己怕是太自大了,总以为能将历史尽握于手。
现在文武两方在吵的是北伐到底该大打还是小打,是急打还是缓打。
出乎意料的是,总帅部的武官们纷纷表示,只能缓打或者小打,这也是基于国中军事现实。
眼下英华陆军精锐大半都在西方和北方,也就几个师布防在西安、武昌和扬州这条线上,其他都是零零碎碎以营为单位撤回内地休整的西域大军,北伐是占地夺城,这点兵力远远不够。
不止兵力,之前军备重点先后是北海、唐努乌梁海和西域,资源全都压到西北去了。北伐用兵的准备还不足,难以支撑长期大规模战事。其中一个细节就很明显,目前国中军用驮马,八成都在西北。
不光武官反对急打大打,计司使梅瑴成也是保守派:“两院还没改选出来,军费没有着落,稳定北方所费更是大头,现在还不知出处。”
军事帐外,经济账更头痛,不管是军费,还是稳定乃至改造北方的支出,都准备着在这两年内分步解决,现在时势压到了面前,已不是仓促间能解决的问题。
武官和少数文官是保守派,激进派则是大多数文官。
薛雪道:“北方乱相已显,南北经济来往大受影响,若不尽早稳定北方,受苦的不仅是北人,我们英华也牵连甚重。”
陈万策忧虑更重:“茹喜妖婆在北方撒开了一整套手腕,已推着地方府县纷纷自力而起,拖得越久,安定北方所费的力气越大,还不知要出多少乱子。”
谢承泽道:“陈润等人已被禁在北京,天地会传来消息说,滞留于北方的国人处境也颇危险,若是缓打小打,国人伤损太重,有碍他日南北相融。”
还有许多因素要推着英华大打急打,北庭都护于汉翼急报说,漠北车臣汗部和土谢图汗部正蠢蠢欲动,想趁南北大战之机侵吞科尔沁等部领地。满人不可留,蒙古人不仅得留,还得维持各部均势,任那两部蒙古壮大绝非好事。
徐灵胎也急急觐见,陈述北方民人正以天庙为旗帜纷纷自起,若是不尽早大举北进,掌握地方,北方天庙势力就要变了性质,与往日那些邪魔教派合流。河南闻香教起事,据说就与天庙有关。
关外局势更显急迫,年羹尧以大毅力硬啃罗刹人,用意自然是解决掉后顾之忧,在南北大战时可以向西拓展,成就他的一番功业。
众人各表意见后,李肆沉吟许久,才缓缓道:“如今之势,是准备不足,才不能大举北伐……”
大家都点头,保守派强调的是困难,激进派强调的是目标,其实并没有本质分歧。
李肆再道:“当年我们进取南洋,我也犯过错,不知雍正起了大决心,要与我们决死一战,那时情形,与今日相较,颇有相通之处。”
说到十多年前的旧事,众人心绪悠悠,皇帝倒是很坦荡啊,那时雍正准备动手,显露了太多形迹,可皇帝依旧自信满满地说雍正不敢大动干戈,结果呢,在江西被打个措手不及,还丢掉了不少府县。
今日已不止是皇帝,整个朝堂都自信过头了,将满清,将那茹喜当作瓮中之鳖,以为可以随意揉捏,还在慢吞吞地作准备,却没想到茹喜竟然一跳而起。
当然,这也跟相关的准备工作有关,反清声潮的铺垫,以及两院改选对满清已是极大刺激,白道隆被杀,更是无比明确的信号,茹喜若是不振作而起,那就是麻木不仁,坐以待毙了。
听李肆说到当年雍正事,众人眼前一亮,有些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果然,李肆目中闪起精芒:“准备不足,困难很大,那我们该做的是解决困难!而且……我们不是孤军作战!北伐之事,不光是我这个皇帝,你们这些官员,以及军队的事。”
他猛然起身,扬声道:“当年雍正南侵时,是谁挺身而出,护住了我们这一国?是千千万万的国人!今日北伐,我相信,国人们依旧会群起响应,为华夏一统出力!”
这话出口,大策即定,群臣沉默片刻,再纷纷响应。
“陛下说得极是!我英华草创时的斩荆披棘之勇怎能丢掉!”
“有困难,迎着困难上!”
“绝妙!这未尝不是南北相融之始!”
“等不及要看满清末日了!”
话语渐渐激昂,大家的心神终于从具体事务中拔了出来,醒悟英华即将一脚踹开最后一道门户,驱逐鞑虏,一统华夏。
理性消散后,这般宏伟之业,压在心中二十多年的大愿已到手中,即将变为现实,情感如潮,瞬间压碎了对困难的顾忌。
“军费……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梅瑴成还被银钱纠缠着,可被同僚们灼热的心语包裹,他也自暴自弃地放开了心胸。
李肆握拳,作了最终宣告:“北伐!倾一国之力,北伐!”
话音在殿中飘扬,一股异样的恍惚感在李肆心中升起,真的走到这一步了?真的要一统华夏了?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