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眬之中,李煊仿佛又回到了大漠,一转眼起风沙了,漫天的黄尘向他的身上覆盖而来,突然又变成了冰冷的雨滴淋在他的脸上。
他缓缓地睁开眼,果然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铜人头像,她高挽发髻,愁眉紧蹙,眼珠足有马球一般大小,而且在不断地滴下眼泪。
李煊吃了一惊,同时又发现自己正躺在这个铜人硕大的手掌里。他转头一看,更是一惊,铜人手掌离地面足有三丈多高,自己要是一不小心翻个身,掉下去不免摔个半死不活。但随即惊奇地发现,铜人的手掌似乎有一种吸力,像是能把自己牢牢地粘住似的。
抬眼望去,这里依然是一个石窟,顶上用铁锁悬着一个火球,一直在燃烧,发出耀眼的光芒,然而,这石窟实在太大,光还是照不清地面的情形。对面石壁上镶着一面圆圆的大镜子,发出蓝幽幽的光。
突然,这面镜子里显现出一朵仿佛摇曳于风中的曼陀罗花,娇艳的花瓣缤纷飘落,紧接着,镜子里显现出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李煊却也能感觉到她婀娜妩媚、风姿迷人,和四大丑女有霄壤云泥之别。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李煊的头顶响起:“你来到幽冥灵界,快将一生的功过讲述出来,让冥王评定功果,度你超生。”
李煊心下一惊,心想难道我早已死去,进了阴曹?可是听说阴间有奈何桥、阎王殿、牛头马面什么的,怎么这里全然不像?但不敢多问,心想这里没有油锅、刀山,岂不是好事!肯定是仙女眷顾,才免了地狱之苦。当下哪里敢隐瞒,于是就一五一十地从小时候说起,“好事”如救活被狼咬伤的羊羔,“坏事”如上树掏鸟窝中的鸟蛋之类,统统慢慢讲来。
那仙女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打断他的话,说道:“幼时的无聊之事,不必说了,就说你来长安是为了什么?”
李煊叹了口气,说道:“唉,老仆尔朱陀经常和我讲长安的繁华,我经常牵着他的衣角,要他带我来,他却一直不肯,这一次终于答应了,却出现了这样的灾祸。对了,尔朱陀的魂魄也在这里吗?”
仙女冷冰冰地说:“你们都将再世为人,各分东西,一会儿喝下孟婆汤,诸事皆忘,就不必询问了。我见你的箓簿之上,粗笔重写的黑字大罪不少,当入抽肠地狱关一万年。我出于慈悲心肠,怕勘查有误,才来询问,你是否尚有隐瞒?”
李煊听了,浑身发抖,说:“绝对没有隐瞒,我怎么敢和仙女你这样的神明撒谎?”接着他思索了一下,“对了,老仆尔朱陀在路上,有次很郑重地对我说,这次去长安,要找一个刻有一龙一虎的白玉印,上面的字是‘敕正万邦之宝’,说是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而我当时并未在意。”
那仙女声音一变,显露出非常急切的心情,说道:“这是本朝开国高祖的御印,一般人谁敢收藏?你们找这东西做什么用?”李煊吃了一惊:“是吗?是皇上玉玺?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是绝对没有坏心的,仙女娘娘您就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只听那仙女轻声娇笑:“只要你此后对我言听计从,不敢违拗,我就有法力让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李煊大喜道:“真的吗?”仙女声音一沉:“哼,怎么你还不信?”李煊忙连声说:“我信、我信……”仙女问:“那你最想办的事情是什么?大胆说就是。”李煊说:“让老仆尔朱陀活过来,我们一起回西域还过原来的生活。”
仙女一时沉默起来,李煊随即黯然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可能连神仙也难办,看来我这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仙女打断他的话说:“这其实也不难,但你就没有别的愿望吗?比如,你就不想看看我的容貌!”
李煊心中一荡,忍不住说:“虽不敢有刘阮天台遇仙之想,我也很想看一眼仙女的花容月貌。”
只听仙女突然“呸”一声,厉声叱道:“看你样子倒像个憨厚郎君,哪知道也这样不老实!”李煊吓得噤若寒蝉,心想这仙女的心思好生难以捉摸,忽阴忽晴,实在是变幻莫测。
李煊一时正想不起怎么应答,只听一声巨响,右面的石壁突然塌下了一块,跟着“呕呕哑哑”地辗过来一辆铁车,这铁车样子极为奇特,四周包着铁甲,活像一只铁盖大乌龟。
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里面冷冷地说道:“贺兰晶,你这个小妖精,又在装神弄鬼了?上次你用暗弩射死了我师兄弟四人,如今我有备而来,暗道中的弩箭根本伤不了爷爷半根毫毛,哈哈哈!”
那仙女却并不答话,也没有半点声息。突然,李煊身下的铜人腹内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说:“魏家兄弟,你贪图钱财,受了那赃官兵部尚书宗楚客的一千两黄金,来帮他取回罪证,这事就算是你们的师父知道了,也要把你们清理门户。你以为躲在这王八壳里,我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这声音从铜人的腹内发出,瓮声瓮气的,回荡在耳中,很是瘆人。“乌龟车”里的汉子显得十分恼怒,口出污言秽语骂个不休。没多时,突然洞顶上浇下一股黑水,落在“乌龟车”上。这铁车一沾黑水,就像冬天里的冰块遇见热汤一样,融化成黑黑的汤汁。
那姓魏的汉子“嗷”的一声怪叫,从车里跳了出来,双手扣捂着后脑。李煊依稀看见他脑后的头发已被黑水腐蚀掉一大块,露出鲜红的头皮来。
“魏三,你抬头看一下。”老妇人冷笑着说道,“看见了吗?”李煊也想扭头去看,但他身在铜人的手掌里,视线受到障碍,看不到有什么情况。但魏三却看见了,正对着他,一排黑衣人,手持亮闪闪的钢弩,早已瞄准了他,魏三心下一惊,心知今日定然有死无生。
却听老妇人说道:“魏老三,你能找到这个洞窟,也算得是个人物。不过你脑筋太不灵光,兵部尚书宗楚客给了你一千两黄金,你们就费尽心机来杀我们主人。却不想想是我们主人好杀,还是宗楚客那个蠢货好杀。你们去杀了他,同样可以赚得千两黄金。”
魏三听后似乎茅塞顿开,跪地求饶道:“求你们放了我,我帮你们去杀宗楚客这个狗官,千两黄金也不要了,我回去就带过来献给你们。”
这时,圆镜背后的仙女突然开口了:“哼,我们想要杀兵部尚书,何必用你?我们只用一个三岁小孩送个密函,将他的罪状公布天下,宗楚客的人头不久就会悬在长安东市。你身负血仇,安肯忠心于我们,现在要想活命,也可以,吃下缚心丸就好了。”
魏三惨然一笑:“吃了缚心丸,我就会像他们一样。”说着他一指那些黑衣盲仆,“眼也瞎了,人也傻了,像狗一样听你们使唤,一点自己的思想也没有了,那还不如死了快活。贺兰晶,你小小年纪,竟和你母亲一样的歹毒,早晚有报应的一天,啊……”
没等他说完,一支弩箭正中他的喉咙,贯穿而过后,又射在后面的石壁上,溅出一点火星来,可见这强弩的力道实在大得惊人。紧接着,雨点般的箭将魏老三浑身上下射得和筛子一样,到处都是血洞。
李煊看得惊心动魄,大气也不敢出,又怕这仙女也给自己喂了缚心丸,心中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突然间,一个声音阴恻恻地说:“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大家同时一惊,纵目四寻,竟然看不到有任何踪迹。
“在上面!”李煊失声叫道,原来他身子被粘住,只好仰面向上看,倒是首先发现了这个幽灵一般的黑袍人。众人听到李煊的叫声,纷纷抬头仰视,只见一个黑袍人犹如一个巨大的黑蝙蝠一样头下脚上,倒悬在石窟顶部,还荡来荡去,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黑袍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汉子虽是个浑人,但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晶儿你一个女孩儿,也整天双手沾血,实在不是件好事。依我推算,不久就将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大血灾,你还是早早远避天涯才好。”
只听圆镜后贺兰晶愠怒的声音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也知道我的名字?和这魏老三是一党吗?”
黑衣人声音凄凉:“前尘旧事,恍若隔世。我的名字,你们这一辈人可能早就不知道了。三十年前,老夫叫作明崇俨。”
“明崇俨!”这可是当年的一位神秘人物,有一年唐高宗李治患头疼病,昏厥烦闷,几欲死去。满朝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正惶急无措时,宫外来了一位神采如仙、姿容如玉的美少年,自称学得仙人奇术,可治皇上的顽疾。他屏去左右,只用三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就治好了高宗皇帝的病痛。皇帝龙颜大悦,把他看作仙人。
相传他玄术通神,执掌仙佛不测之机,极尽天地包藏之妙。有一年夏日里,人人热得大汗淋漓,天皇唐高宗食不下咽,不禁感慨,这个时令,再好的珍馐美味也吃不下,要是能有一盘冰雪摆在面前,岂不胜过那驼峰鱼翅?明崇俨应声答道:“此事不难,待小臣去阴山之巅取来。”说罢,取了桌上的一个邢窑白瓷瓯,转身而去,不多时,满满的一瓯寒雪就呈在御宴之上。
类似这样的奇异之事,大家哄传的还有不少。一时间天皇天后对明崇俨都是恩宠甚隆。然而,只过了一年多,一个初夏的月明之夜,明崇俨的宅第内传出一声凄厉的呼喊,那声音响彻了官街坊巷。当巡夜的兵士们赶到时,只见明崇俨浑身青紫,脸庞漆黑肿胀,早已气绝身亡,胸口插着一支明晃晃的匕首。
有人轻轻一抓匕首的后柄,就觉得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手指奇痛无比,紧接着,手指也肿胀溃烂,后来忍痛截去几个指头,才勉强活命。明崇俨的右手中紧握着一个黄布卷轴,人们不敢乱动,后来有人用铁夹子钳过来,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血红的大字:
鬼车九首,妖怪之魁。凡所遭触,灭身破家。
人们惊骇不已,都纷纷传说明崇俨经常役使各种小鬼为他做事,鬼怪们不厌其苦,这才“造反”,将他杀死。
后来,太子李贤的一个家奴,供认是太子派刺客所为。因为明崇俨经常在武则天面前进言,反对李贤继位。事情到此,似乎就完全明朗了。哪知道隔了这许多年,怎么又冒出一个人,自称是明崇俨?
贺兰晶哼了一声,说道:“明崇俨是天后时人,早已被太子所杀。你假冒他的名字,有何图谋?”
只听那黑袍人说道:“世事波谲云诡,众人口中所传的事,真假参半。就算是史册中所记的事情,有时也并不可信。我讲这样一件事给你听:那一年,我在含光殿的内廷御宴之间,变化出一盆双头牡丹,天皇天后大喜,当时上官婉儿,也就是现在的上官昭容,还是个年方十四的小丫头,即席吟诗道:‘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高宗皇帝大喜,将一支镶有夜明珠的玳瑁簪赐给了她。你日后让你娘问一下,就可证实。”
贺兰晶心中一惊,追问道:“难道当年你是诈死?那如今为什么又主动把这个大秘密告诉我们?”
明崇俨呆了半晌,一言不发,似乎在追忆当年的事情。良久,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之间颇有渊源,当年我确实是诈死,要不是我假装先死掉了,我们一家老小、六亲九族都会被杀个干净。你可知当年要杀我的是谁?”
贺兰晶道:“难道不是太子李贤?”
明崇俨哑声说道:“不是,他也是被诬陷的,他虽然对我并无好感,但还不至于做派人行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真正想杀我的是武则天!”
“天后?我不是听人说,你和天后情意缠绵,十分暧昧吗?”贺兰晶奇道,“她为什么要杀掉你?”
“那一夜,天后深夜召我入宫。”明崇俨声音有些颤抖,“我当时以为是武后患了什么急病,要我医治。哪知道宫女引我进入一个宫室里,四面全是明鉴秋毫的铜镜。在几十支巨烛的照耀下,我居然发现,天后浑身赤祼,竟然寸丝未挂。”
贺兰晶欲言又止,明崇俨却似乎察觉到了,接着说:“你可能会想,天后勾引我,并非是什么坏事,一个大男人家,又怕什么?可要知道,与天后私通,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皇帝知晓,那可是满门抄斩之祸!我明崇俨当年丰姿过人,身边可不缺美女相伴,犯不上冒险来私侍天后。”
“然而,我刚说了句‘天后安歇,微臣告退’,哪知道天后一摆手,她的贴身侍女团儿,拿过来一个人偶,我一看,这人偶是高宗皇帝的样子,上面写了他的名讳,并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钢针,我当时就汗如雨下……”
“这肯定是天后拿来威胁你的把柄,并非是你做的吧!但世人都知你擅长厌胜祈禳之术,你可是逃不了干系的。”
“一点不错,当下天后宣称,早已安排了人手,在我的住所及我老家的宅第里都秘密放置了人偶,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将此事揭露,那时我们明家一门良贱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夜,已过去了三十多年。明崇俨却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纵然他精通幻术和武艺,在天后武曌面前,却像猫儿爪下的小耗子一样任其摆布。年已半百的天后保养得丰腴细嫩,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风韵。
然而,她却带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神情,对情欲的贪婪,明崇俨从未见过女人的眼中竟会有这样的神情。他被天后下令绑在镜殿的象牙床上,天后骑坐在他的身上,那骄傲和满足的神情,仿佛是征服了一匹不听话的烈马……
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暗地里盘算,过了好一会儿,明崇俨才又缓缓地说道:“如果只是让我成为则天皇后的裙下之臣,我也认了。而后来的事情,却让我生死两难。你可知道,你们的独门秘药缚心丸的来历?”
贺兰晶听了一惊,随即说道:“你既然也知道这是独门秘药,来历自然不便对外人说。”
“哈哈,”明崇俨笑道,“小女娃言辞倒是应对得很伶俐,只不过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这缚心丸正是我和六位宫廷御医一起创制的!”
“啊,你这话是真是假?”贺兰晶其实也不知道这缚心丸的来历,只知道这种丸药炼制不易,而且对人脑损害极大,又无解药可施,不可轻易使用。此刻听这个不知真假的明崇俨言之凿凿,一时间将信将疑。
明崇俨知道她不肯轻信,于是说:“你可能也不完全知道缚心丸的秘方,但是你应该知道,你们总会派一部分人去交趾去捉一种大个的花蜘蛛,采一种有暗黑斑点的毒蕈菇吧,这正是用来配制缚心丸的材料。”
贺兰晶大惊,心想此人说得果然不错,不免对他的话由将信将疑几近转化为深信不疑,当下追问道:“那你当年配制这丸药,是为了什么?想用来加害则天皇后?”
明崇俨苦笑道:“加害她?我可没那个胆量,你是没见过天后,她那双眼,就像传说中的秦宫明镜一样,能照人肝胆,我的任何想法,似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给我的感觉,她不是人,她是魔、是妖,幻化后来到人间的。这丸药是她责令我配制的。而武则天配制这丸药,是想给当时的天子唐高宗服下,让高宗变成一个神智全失、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
明崇俨接着叹道:“如此谋逆大事,我自然不愿意去做。但天后线网密布,我如果忤逆她的心意,不免有亡身灭族之祸。就在丸药即将配制成功之时,高宗皇帝突然宣召我入内面圣。我当下惊惶失措,以为事情败露。但宦官和卫士都堵在面前,也无计可施。”
听到此处,李煊暗暗心惊,惦记着这个叫贺兰晶的小仙女,会不会让自己也吃下那可怕的缚心丸。
“然而,高宗皇帝见了我,却是一脸的慈和,他看我神态慌乱,以为是我面睹天颜,心情紧张。就温言勉慰,又命宫女赐来茶水点心。我想皇帝召我这等江湖方士,多是问长命长寿之道。于是就开口谈论些健体养生之术,哪知高宗悯然一笑,说自知人寿有限,各依天命。他听说我能通达冥界、召神役鬼,所以想让我为王皇后、萧淑妃、魏国夫人、太子李弘等一些人祈禳超度。他拘于时势,未能约束天后专擅,实在是心中有愧。”
“我看到高宗皇帝言语真挚,眼中闪着泪花,不禁大为感慨。皇帝仁厚慈和,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实在是一代仁君。我又怎么忍心做下犯上弑君的大逆之事!”
明崇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窟中,句句惊心:“于是我就萌生了‘金蝉脱壳’的想法,正好当时有一个市井流氓,假冒我去奸淫了司录参军家的张小姐。我将此人擒拿住后,看他和我确实很是相似,就让这家伙吃下我刚配制成功的缚心丸,他果然心智全失。于是就让他假扮成我,对外宣称是试制药丸,不慎中毒,染重病在家。我希望天后能允许我回归千里外的故乡,就此远离这诡谲恐怖的宫廷旋涡。”
贺兰晶问道:“既然你想保全自己,称病不仕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费尽心机找人假冒自己?”
“你还是不了解天后的为人,她是何等狠辣绝情的人物,连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女儿都下得了毒手,何况我这等外人!何况我又知晓了如此多的秘密,那是必须要置我于死地才安心的。”
贺兰晶恍然大悟:“原来你故意让天后派来的刺客当场刺死了假明崇俨,然后又将他的尸身扮作中毒而发的样子,好让细心的人也辨不出你的样貌,对不对?”
明崇俨叹道:“我这把戏瞒得过别人,其实却并没有瞒过天后,好在有人帮我遮掩。”贺兰晶奇道:“那则天皇后又是如何识破的?”明崇俨沉吟不语,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原来,假明崇俨本来和他就有八九分相似,明崇俨本人又精通易容改妆之术,给假明崇俨修眉理鬓、剃须敷粉之后,已是十分相像。加上后来那具尸身又熏以黑气,作中毒浮肿之状,纵然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亲随,恐怕也认不出来。
哪知道,刑部的仵作刚走不久,天后的心腹侍婢扇儿就来了。她奉天后之命,摒去左右人等,命宦官将尸体的下裳剥去验看。原来,这明崇俨的私处,有一颗豆粒大小的红痣。明崇俨刻意“修饰”他的替身,却哪里会想到“修饰”这下身的隐秘所在。天后果然是心智过人,专门找这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弱点,实在让明崇俨惊出一身冷汗。
明崇俨知道,依天后的性情,知道自己欺骗她,肯定要将明家满门抄斩,杀个干净。于是情急无奈下,秘密约见了扇儿,被迫答应将本来决欲毁去的缚心丸秘方送给她作为交换,让她代为遮掩此事,这才得以保全余生。
天后后来听扇儿说,尸体的私处果真有一枚红痣,大小方位一点也不错,虽然还是有些疑心,却也有九分相信了。她一直疑惑为什么明崇俨能这样轻易地被刺死,后来自己想,大概果真是因炼药中毒,才导致神志不清、武艺全失,是真的有病在身了。
于是武则天的心中倒是有了一丝愧疚,所以下旨追封明崇俨为侍中,又厚赏给明家不少的金银财宝。明崇俨就此隐姓埋名,不敢透露半点踪迹。
此事说来很是不雅,又牵涉到不少他不想说的秘密,于是明崇俨不答贺兰晶的话头,而是说道:
“今天我讲的已经不少了,那些旧事,要是聊起来,能说上个三天三夜,件件都是让天下人震惊的大秘闻,本来都是应该烂在肚子里的,但今天说给你听,是想劝你和你母亲别再卷入这宫廷的争斗。以我明崇俨为例,如果当年不贪图金马玉堂的荣耀,如今我还是到处结友饮酒、徜徉四海的逍遥羽士,怎么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而且,我能活着,就算是侥幸了。”
贺兰晶听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这一句话,似乎心有所动,她问道:“前辈肯以秘密相告,定然和我们颇有渊源,能否示下?”
明崇俨打了个呵欠:“这个你以后自知,不必说了。”说罢,他一扬手,一个铜球扔在了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只见铜球在地上弹了两弹,滚落到贺兰晶藏身之处。
贺兰晶拾起铜球,只见这铜球是空心的,表面镌着一只金凤,凤眼处却是镂空的,里面依稀有东西。她再抬起头来,发现那洞顶处的明崇俨已无影无踪,真是行如鬼魅。自己虽然也知晓一些幻术,但还是惊奇不已。
贺兰晶拔下头上的发钗,轻轻地从铜球中挑出一张纸笺来,上面有蝇头小字写道:欲款通消息,置信于内,放在十二金人之齐王像口中,取于韩王像腹内,阅后即焚,慎之!
贺兰晶却没有依言烧掉,而是收于怀中,眼见李煊依然在铜人手掌中,想到因这两个人一搅,自己扮不成仙女了,不禁很是扫兴。她语含恚恨,对李煊说道:“李煊,而今你尽知我等不少机密,这如何是好?”
李煊惊得汗出如浆,说道:“你们的秘密,和我无涉,我起个誓,不对任何人说就是了。”
贺兰晶正色道:“背信弃盟者,数不胜数,哪里算得数!眼下有三条路,一是生路,二是死路,三是不生不死路,任你挑选。”
李煊心道:死路肯定就是杀了我,不生不死多半就是吃下缚心丸,当一个行尸走肉。于是他开口道:“我当然要生路,但不知生路如何走法。”贺兰晶笑道:“生路就是你加入我们的玉扇门中,受我指挥,终身不得违拗。”
李煊踌躇一下,却也无法可想,于是说:“我愿终身听仙女的吩咐。”贺兰晶听他仍然叫自己仙女,又高兴起来,笑道:“那好,现在你说一下愿望,让我施法力帮你。”李煊脸上一红,说道:“我现在只觉得肚中饥饿,身上湿冷,想吃点东西,换件衣服。”
“哈哈……”贺兰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计婆婆,你来带他去,给他穿最华贵的衣服,去吃上好的筵席。”
一言既罢,镜中贺兰晶的身影,已淡去不见。
没多久,一只带着长铁链的钢钩从天而降,一下子钩住李煊腰间的衣带。这只钢钩用力一提,只听“哧”的一声响,李煊背后的衣衫给铜人手掌粘下来一大块,连后背都火辣辣地生疼,看来自己确实是被类似树胶的东西粘在铜人手上的。钢钩迅速向上提起,李煊只觉得后面凉飕飕的,心想不好,这下衣衫也被粘掉一大块,如此露着屁股见人,尤其面对贺兰晶那样的美少女,可真丑死了。
没想到,李煊来到上面,只见收铁链的是两个盲人。这里仍然是石窟之内,两边都有长长的通道,黑黝黝的不知通往何处。这两个盲人一言不发,径直往前走去。李煊急忙跟在他们后面,可是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然而生怕自己再迷失了道路,只好强打精神跟着前行。
七转八转,来到一个石窟之内,只见一个巨岩上满是琳琅精致的石花,犹如草原中千花怒放一般,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这些石花玲珑剔透,全是出自天然,宛若鬼斧神工,璀璨夺目。一个青铜人俑跪在地上,手擎油灯,火光闪耀下,从石花后面转过来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女子来,只听她用嗲声嗲气的声音说道:“小弟弟,姐姐身上这衣服漂亮不?”
李煊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只见这女子虽然身材玲珑娇小,但一张脸上如核桃一般满是皱纹,少说也有六十以上,惊奇之下,不免发起呆来。这老婆婆见李煊对她目不转睛地看,突然又做害羞状:“你这样子色眯眯地看人家,好难为情的。”说着,用一方冰丝罗帕掩住了老脸。
李煊哭笑不得,正错愕间,想起仙女提过计婆婆这个名字,想必这个扮嫩的老婆婆就是她了。还没等李煊开口,这计婆婆就唠叨起来:“你这浑身脏兮兮的,不免熏坏了人家,赶快去前面的汤池中泡一泡,换上我给你准备的衣服。我给你准备的这件衣服啊,可是从长安东市裁云坊买来的,那布料和绣工啊……”
计婆婆说个不休,还不时从怀中掏出瓜子、核桃仁填在嘴里,边吃边说,竟然互不影响。又过了一会儿,李煊看计婆婆东拉西扯,从衣服说到鞋袜,从针线活讲到抛绣球,无休无止,于是行了个礼说:“晚辈先去沐浴更衣,回来再听前辈赐教。”
计婆婆勃然大怒,把手中的瓜子、核桃往李煊脸上一丢,气冲冲地说:“什么前辈,你觉得我很老吗?”李煊一惊,忙辩解说:“晚、在下只是说您见识高卓,知道的事情多,并非是年老之意,您声音清脆,如燕语莺声一般,像是年方二八的女子……”
只听“啪”的一声,计婆婆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根鞭子,一下打在李煊的屁股上,把已经破损的衣衫又撕下一大块,口中骂道:“什么叫‘像是年方二八的女子’?‘像是’,那就不是,你还是说我很老,还是说我很老……”
计婆婆气恼之下,连声音也没了矫饰,变得苍老起来,李煊听了出来,她就是刚才躲在铜人腹内的那个年老妇人。李煊情知又说错了话,加上屁股都要露出来了,于是往下拽了拽衣服,裹紧后跑到左边石洞的汤池去沐浴,心想这样计婆婆总不会再赶过来了吧。
左边山洞里,有一个鸭蛋形状的温泉汤池,虽然出自天然,但边缘似乎已被人工修饰过,装饰了很多整齐的白玉般的石条。池中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李煊心下大喜,忙脱去衣服跳进了汤池之中。哪知道,一阵脚步轻响,计婆婆又跟了过来,李煊窘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回避一下。”
计婆婆却咯咯地笑了:“当年我在洛阳开黑店,凡是色眯眯地瞧我的男客商,我就一一下迷药让他们睡死过去,然后拖到后堂,剥光洗净,当猪一样宰了,做成人肉大饼卖给别人吃。这男人的光屁股,我见过成千上万,怕什么!”
李煊大惊,说道:“刚才你也说我色眯眯地瞧你,肯定也是想杀我了,骗我自己洗干净,倒省了你的事,我只想求你,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把这些天的怪事真相告诉我?”
计婆婆往嘴里又塞了一瓣橘子,笑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我改了脾气,谁要是不色眯眯地瞧我,就杀谁。你所谓的这些怪事嘛,我可都一清二楚,但是主人有吩咐,是不能告诉你的。”
李煊好奇:“主人,谁?是那个仙女吗?对了,和我一起的四个丑女,她们怎么样了?”只见计婆婆捂着嘴,拼命大嚼零食,又对他摇着头,似乎是很想说,又要忍住不说的样子。
李煊知道她为难,于是说道:“如果刚才问的这些事,你不可以对我说,那我也不强人所难,那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铜人又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吗?”
计婆婆如释重负,咽下满口的食物,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事你可问对了,如果问别人绝对不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过,我也只能给你讲一部分。这里面的铜人你只见到一个,还记得是什么样子吗?”
李煊想了想,说道:“好像是一个女神的样子,高挽发髻,衣冠高古,不像是本朝人物。”计婆婆拍手道:“你这小子还有点眼力,这是秦始皇当年所铸的十二金人之一。”
“十二金人?”李煊一惊,说道,“我倒听说过,秦始皇当年灭掉六国,收天下之兵器,铸成十二金人。但后来被董卓等人拆毁熔化铸钱用了。”
计婆婆道:“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你想天下的兵器,有多少件?当年秦始皇怕六国百姓再造反,就把他们的兵器都收上来熔化了,铸成好多个铜人。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一套,这座石窟中的十二个铜人,应该是比较大的了。你倒猜猜,你见过的这个铜人是什么人呢?”
李煊脱口说道:“这是秦始皇的妃子?公主?不对,这个铜人好像愁容满面,难道是六国国君的王后?”计婆婆眼睛一亮,说:“你这小子还真聪明,这里面的十二个大铜人,正是按当时为秦所灭的六国国王和王后的样子铸成的,你见到的那一个,是燕国的王后。他们都是跪着的姿势,秦始皇想让后人见到这铜人,就时时记起他当年灭掉六国的威风煞气。”
“那这个石窟是做什么用的呢?”李煊问道,“是不是秦始皇也葬在这里?哦,我想错了,秦陵巨大,世人皆知是在骊山。”
计婆婆摇头说:“这事也不可贸然断定,帝王们疑心重,多有做假坟来迷惑世人的。有些事情我们也不明白,一开始发现这个地方时,第三层第二个石窟里面有一具巨大的石棺,大家都猜测或许有秦始皇的尸体。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时,里面竟是盛了满满的黑色污水,这黑水很可怕,沾在人身上就会奇痛无比,还慢慢地溃烂。总之,这里面机关重重,直到现在,我们也只发现了十二铜人中的九个,还有三个不知藏在什么秘密所在。”
李煊在石窟中待了这许多时日,并无兴趣再寻幽探秘,只想早点出去,重见天日。他对计婆婆说:“我只想走出这个石窟,管他是秦始皇的还是汉武帝的,我好想再看一眼太阳。”
“见太阳还要等一等。”计婆婆见李煊听了一愣,随即又笑道,“不是不让你出去,只是现在不是白天,还是黑夜。”“哦。”李煊长吁一口气。
说话间,李煊已经洗浴干净,穿好了衣服,却见计婆婆一转眼间,竟然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不禁有些着急,难道又在骗我?好在正犹豫间就听到脚步声响,计婆婆手中多了一块碧蓝色的雕花玉珮,递给李煊说:“把这个带在身上。”
李煊摇手道:“我一向不习惯带这些零碎又不实用的东西。”计婆婆脸色一变,嗔道:“这是刚才那个仙女给你的,你要是不收,她可要生气了,她要是生了气……”李煊没等她说完,吓得赶紧说:“我收下就是了,赶快带我出去吧。”计婆婆脸带笑意,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李煊,神色好生奇怪。李煊不免有些纳闷,却不敢多言。
跟着计婆婆七绕八绕,最后从山坡上的一棵大空心树里钻了出来。八名黑衣盲仆,早已备下两顶轿子,让他俩乘坐。此时明月在天,秋风飒飒,虽然已是繁霜满地,落叶萧萧,但李煊轻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