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中,韦后、安乐公主、武延秀、宗楚客等人正在密议大事。宗楚客面带忧色,说道:“今日早朝时,跳出来一个芝麻小官,小小的许州司兵参军叫燕钦融的,竟然大放厥词,恶毒攻击皇后及公主。圣上仁慈,竟不置可否。我气愤不过,当他下殿后,我给韦播使了个眼色。韦播派出一个壮士,抓小鸡一样把他举起来一丢,那人脖子撞在石阶上,当场死了。然而,圣上当时的脸色极为难看,瞪了我一眼。我回去后茶饭不思,想来我这兵部尚书也当不长了。”
韦后却笑道:“皇帝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我力保你宗爱卿,就如倚枕泰山,又有何忧虑?”
宗楚客说道:“皇后此言极是,但前一段我们私练的军兵,被一队来历不明的‘鬼兵’尽数屠戮,我想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人。如此看来,我们的处境也很危险啊。”讲到这里,宗楚客压低了声音,说道,“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年玄武门之变,要不是太宗下手快……我们还是尽快动手,杀掉此二人。”
韦后踌躇道:“皇帝虽然诸事顺从于我,但诛杀太平公主和相王一族,他却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宗楚客奸笑道:“我们可以找个机会,趁皇帝离开长安时,矫旨命禁军将此二人杀死。皇帝回来后,正所谓‘木已成舟’,生米已成为熟饭,皇帝也没奈何了。当年汉高祖诈游云梦,吕后就在未央宫诛杀了韩信。”
此言一出,宗楚客觉得有些不妥,心想这样说不免有把韦后比作吕后之意,但也不好解释,以免越描越黑。他偷眼看去,见韦后脸上流露出嘉许之意,并未留意这一点。
安乐公主更是拍手叫好,又说道:“宗尚书,不如趁势把李重福和李重茂这两个贱婢所生的狗崽子也杀了,这样父皇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封我为皇太女了。”这两个兄弟,并非韦后所生,而且韦后还怀疑当年李重润被武则天杖杀,就是李重福告的密,所以此二人深为她所忌。
宗楚客听了,心中一惊,心想将皇帝的后嗣尽行屠戮,这如何使得?中宗虽然昏庸,但这断子绝孙的事,岂肯答应?但拘于安乐公主的气势,当时也不好反驳,只好应着。
武延秀说道:“皇上除了冬季喜到骊山温泉宫巡幸,其他时候很少离宫,我们怎么才有机会呢?”
韦后略一思索,说道:“此事易办,过一段就是盛夏的时光了,天气必将暑热难当,我会力劝皇上去嵩山避暑,他肯定会听,你们就可以安排大事了。”
宗楚客心领神会,起身告辞离去,韦后特意起身,亲自送他出宫,又着意嘱托了一番。宗楚客受宠若惊,再三拜谢而退。
回得宫来,见安乐公主正在和武延秀窃窃私语,韦后问道:“你们小两口又在嘀咕什么?”
武延秀忙说:“公主惦记着端午节斗草的节目,要我帮她想一个制胜的法儿。”
韦后有点不悦:“眼下有天大的事要筹划,裹儿你心里还只是些玩闹的琐事,就这样,还当什么皇太女?”
安乐公主也不生气,笑道:“军国大事有母亲您和宗尚书,这些我也不太懂,您看父亲身为皇帝,不也整天玩闹,又是斗鸡,又是马球,前不久还让大臣们骑马在芳林园摘樱桃。”
韦后叹了口气,心想女儿这一点确实是随了她父皇的脾性,当下挥手让她和武延秀退下。
忙了这大半晌,韦后感觉有点饿了。于是她派人唤来杨均,问道:“前一日做的那种汤饼,再做一碗来。”
杨均答应,随即呈上一碗刚做好的汤饼,媚笑道:“蒙皇后前日夸奖,我已天天准备,好让皇后随时享用。另外我又添加了不少滋味,请皇后玉口品尝。”
韦后尝了一口,赞道:“滋味不错,这是如何烹制的?”
杨均喜形于色:“多谢皇后夸奖,这是为臣从西域胡商那里特意调制的香料,又佐以羊羔、鹿胎烹煮后的汤汁,又以香蒲、鲜笋、紫蔻、砂仁、肉蔻、良姜等吸掉膻味……”
韦后一摆手,说:“我还想学来做给皇帝吃呢,不想却这样麻烦。在房州时,我经常亲手做汤饼给皇帝吃,现在皇帝口味刁了,吃不惯寻常饭菜了。但你这个汤饼,实在不下于珍馐美味。”
杨均赔笑道:“这事容易,什么时候皇后想用,就吩咐为臣做好,皇后您呈上去,就说是亲手调制,有何不可?”
韦后笑道:“也好,看何时皇帝有兴致吧。”
中宗近来也是心烦意乱,安乐公主屡次纠缠,要求加封她为“皇太女”。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虽然长子懿德太子李重润被则天女皇杖杀,三子李重俊作乱被杀,但还有二子李重福和四子李重茂。他们虽然不是韦后所生,母亲又是身份低贱的宫女,但按礼法,却也是堂堂正正的皇位继承人,哪有将女儿立为皇储的道理?何况安乐公主骄横霸道,难以服众。因此唐中宗这一回极为少见地断然拒绝了爱女的非分要求。
安乐公主大为恼火,一事不成,又生一事。她又缠着中宗,想将昆明池收入她的私园之中。中宗一听,也皱起眉头,大感头疼。这昆明池历来是长安士民们共同游玩的地方,突然毫无道理地纳入公主私宅,岂不令天下大哗?而且,近来有不少官员上书,弹劾韦后和安乐公主种种淫乱不法的行为,中宗一概压下不问,这已让他十分为难,这时候如果再行此事,岂非火上浇油?
安乐公主气愤之下,当下命那个曾经为她拉车的司农卿赵履温征收长安民宅数十亩,强行拆除后,挖成大池,名为“定昆池”。赵履温率领一群凶神恶煞的吏卒,将不愿搬走的百姓用大棒赶打出去,然后将房屋捣毁推平,开辟为安乐公主的池苑。一时间,长安百姓怨声载道,中宗得报后,却也只得姑息不问。
这一日,已是临近傍晚的时分,唐中宗登阁眺望。只见远处黑云翻卷,烈风袭来,吹过空荡的回廊,发出尖厉的呼啸声。内侍小声劝道:“陛下,此处风急,回宫歇息吧。”然而,中宗却一摆手,仍旧立在风中。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通报:“上官昭容觐见!”中宗心头一阵欢喜,上官婉儿,这个机敏灵巧、善解人意的女子,总是像春风融化坚冰一样让自己心怀大畅。他忙命宫女们置下酒果茶点,要和婉儿畅饮叙谈。
然而,中宗回头看时,只见婉儿却全然没有了往日那种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而是脸色凝重,怅然蹙眉。
中宗有些愕然,开口问道:“上官昭容,出了什么事情?”
上官婉儿强颜微笑:“陛下放心,并无什么事情。只是我见这一场风雨来后,这姹紫嫣红的春光,就要被洗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地残红,故而惆怅。”
中宗听了一笑,有些释然:“原来如此,但花儿谢了明年依然能再开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婉儿怅望着雕栏外的风雨,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叫刘希夷的书生写的诗,确实很精悍。细味此诗,‘花相似’,花也只是相似而已,今年的花,一落之后,永难再见。”
婉儿转目看去,只见中宗神色郁郁,鬓发斑白,心中骤然生起一股悲凉之情,仔细想想,正是对面这个被世人讥笑为懦弱天子的他,给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荣光与权柄,而如今,种种迹象和直觉都在告诉她:他现在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然而,婉儿却不能够为他做什么,现在已是即将出现终极对决的时候了,她无可选择。韦后和安乐公主是很难取胜的,在温泉宫时,安乐公主那咄咄逼人的样子,还浮现在眼前。所以,她现在不能告诉中宗,告诉他潜伏在他身边的种种危险,她只有长叹一口气,举杯向中宗劝酒。
中宗饮了几杯,看外面风雨如磐,花叶凋零,也黯然神伤地说:“朕当年离开房州时,路上碰见一个老和尚,向朕讲了好多佛理经文。记得他说起‘惜缘’一事,他说世上的机缘,都是一触即逝,就算是再游某地,再遇某人,和过去也是大有不同了。朕当时懵懂不明,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婉儿凄然一笑:“陛下是不是觉得今天的婉儿有些变了?可能是今天的风雨让我变得伤感了。以前面见陛下时,婉儿都尽量抑制自己的情绪,今日才是坦诚相对。”
中宗举杯说道:“好,好。朕已日日衰老,如此兴会,有一次,少一次,上官昭容,今日须拼得一醉。”
槛外的风雨,越发变得猛烈了。
长安休祥坊的一处院落中,李煊身披蓑衣悄然而至。急风吹动庭中的花枝草树,洒落了一地的残红败叶。他径直来到西南角的一间碾房中,推开上面的青石碾盘,下面的半块石碾中间出现一个圆圆的孔洞,只有碗口粗细,往下看时,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到。
李煊对着这个孔洞喊道:“青乌先生,我是李煊。我、我对你并无敌意,这次是前来看望你的。”
反复喊了几次,都不见有人回应。李煊纳闷道,我看黄泉地肺的总图,这里应该就是“勾陈绝域”中开阳窟的通气孔道,据查问,还有几拨人奉命给青乌先生一天送一次饮食。难道自己找图时有错误?
李煊掏出图来,又仔细看了一回,确实就是此处。李煊又对下面说道:“青乌先生,和您相处这几个月,时日虽短,但向您问棋学剑,获益很多。在李煊心中,始终将您当师友看待,您外冷内热,不喜欢和生人多谈,但我却觉得您并非阴险之人。希望能尽快洗清您的冤屈,还您清白。”
说罢,李煊侧耳倾听,却始终没有听到有回应。隔了半晌,他叹了口气,又取出一个青布小包裹,用长绳拴住,一边缓缓地放了下去,一边说道:“这里面是您最喜欢吃的牛脯,是新烤的,还有一瓶您平日里常喝的新丰清酒。”
李煊放下酒食,一回头,却见贺兰晶正伫立在他面前。看到李煊神色尴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贺兰晶叹道:“你心肠很好,对人也是极有情义,但你千万不可自作主张放青乌先生出来。放虎容易擒虎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煊一脸的忧郁,说道:“难道青乌先生就永远再难见天日了吗?”贺兰晶也有些难过,劝道:“当我们大事已成,执掌天下大权,江山稳固之后,就可以把青乌先生放出来,宽恕他的罪过,让他自在云游,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这倒也是,”李煊一时豁然开朗,但随即又转口说道,“只是,我感觉青乌先生性子刚硬,只怕他想不开……”
“青乌先生、青乌先生!”李煊又往井下大声呼喊了几次,但是仍然无声无息,贺兰晶撑开一张大大的油纸伞,柔声劝道:“走吧,我们还要赶到厚土殿中议事呢,明天再来看他,好吗?”
李煊默默地呆坐在地上,看着屋角滴下的雨水,突然很想哭出来。
黄泉地肺的厚土殿中,地母夫人正召集众人商议要事。前一日,贺兰晶从五兵神窟的韩王铜像的腹中找到了明崇俨的回信。上面并无一字,而是一张详细规整的地图,看样子,似乎是从某处的石壁上拓下来的。
大家研读后发现,韩王像的脚下,另一有一条密道,蜿蜒曲折地通往更深的地下,盘旋弯曲十多处后,末端画着一个石碑形状的符号,另一边用鸟篆字体标出三个字。
贺兰晶说:“我抄下后,分别问过两个精通上古文字的人,是‘禁魂碑’三字,看来不会有误。”
地母夫人沉吟道:“大家说,那李世民当年将高祖皇帝葬在此处,有没有可能?”
计婆婆插言道:“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这个地方据我们猜测,是当年秦始皇埋葬六国国君的尸骨之处。秦皇当年崇信方士,肯定会选择一处极为阴煞凶险的葬地,将六国君王的冤魂禁锢深锁。那李世民选择此处,一来能禁锁高祖魂魄,二来有现成的地方,不用再大兴土木,耗时费工事小,惊动世人事大,所以这个地方实在是天造地设,再好不过了。”
大家听了,也都觉得很有道理。
帘幕后,地母夫人又说道:“如今我们得了高祖的传国玉玺,如果再能深入此墓穴,取得高祖皇帝的遗诏,那时号令天下,大事不愁不成。”
众人听了,无不欢欣鼓舞。李煊却道:“我们这样去打扰高祖皇帝的陵寝,是不是有些太不敬了?”
地母夫人笑道:“要知道,高祖皇帝临终时的心愿就是能将此密旨诏告天下,而且,李世民选择的这地方,是锁魂禁魄的阴煞绝地,让高祖皇帝的遗体放置在这里,他如何能安眠?当我们执掌天下后,定当择吉地重修献陵,迁葬高祖皇帝。”
李煊听了,觉得有理有据,当下再也无可辩驳。贺兰晶忽然想起五兵神窟附近那些“阴山鬼兵”来,她不无担忧地说道:“那些军兵行踪诡秘,威猛难敌,如果他们忽然出来,伏击我们,倒是十分麻烦。”
尔朱陀说道:“我这一段时间已调查过,这些军兵正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人马。前一段冬日里关中大饥,太平公主出资赈济,招募五千饥民为她造佛寺,又借口天寒无衣,让兵部从械库中取出衣甲配给……”
贺兰晶插言道:“可我看这些兵马训练有素,是百战之师,不像是乌合之众的饥民啊!”
尔朱陀叹道:“是啊,要想把这些未经战事、饿得半死的孱弱百姓练成虎狼之师,恐怕就算是孙武复生,也难以办到。但李隆基诡诈过人,他居然秘密联络了边关大将,将这些刚穿上铠甲的百姓拉到幽州去充数,换回一支能征善战的百练精兵。”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如何能除去这支守在五兵神窟附近的劲旅,实在很是棘手。
隔了一会儿,地母夫人说道:“我们还是用驱虎吞狼之计,过段时间,我约上官婉儿过来,将此事透露给她,让她转告韦后一党。等韦后和李隆基杀得两败俱伤,我们就正好从中取事了。”
计婆婆说:“此计大妙,最好像当年李重俊作乱一样,起兵杀了武三思,自己也逃到南山身死,如果李隆基和韦后来个同归于尽,那实在是天佑我们成功!”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欢腾,而地母夫人却低头沉思:“前几番约婉儿密谈,她都推辞不来,难道又有了什么变故?她的心思,如春云般多变,当年朝夕相处的日子里还有时猜不透,现在越发有些隔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