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三十三年春,崔程大病,他已过耳顺之年,早年间沙场征战,让他骨子里有种人定胜天的信念,他是个少?有的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陛下大病,百官祈福,崔鹏憔悴的不像样子,白日里理政,晚上要侍奉爹。
几个儿子侍奉在侧,卢氏过世后,他独居在寿延殿。崔邺和崔敏就住在偏殿里,夜里轮番守着他。
他倒是坦然,熬过最凶险的几日,能起身了,就挥笔写了退位诏书,将?辅政大臣安排的明明白白,而宗室的辅臣,定的是崔敏。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都以为会是长安王崔邺。长安王这二十几年来并无实?职,但这些年暗里的大动作几乎都是他一手促成的。军饷屯田、大肆修桥铺路,让天下人不可置信的新粮种……
虽然没有拿到明面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
连崔敏接到旨意都有些恍然,问崔邺:“五哥,这是你的意思吗?”
崔邺失笑:“自然是父亲的意思。”
崔敏沉默了很久,才有些落寞的说:“我是个毫无建树的人,五哥为大汉出生入死,让五哥辅佐新君,确实不合适。毕竟五哥的功高……”
崔邺打断他:“甫之,收起这些想法。”
崔敏觉得不忿:“我收不起,他眼里终究还是觉得长兄次兄为重。我们兄妹三人……”
崔邺慈爱的拍拍他的肩膀,问:“这些年,你心里还?是有怨恨是吗?”
崔敏老实?说:“有时候想来,咱们崔家确实?是天眷顾。可说到底,当初不也是你们拿命换来的吗?”
崔邺:“你记得我第一次领你去郊外庄上,告诉你道?理不止在书里。崔敏,你着相了。”
崔敏惭愧,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崔邺半生奔波,不曾享过富贵繁华。他年少时曾口口声声说要做个富贵生意人。
崔敏收起情绪,安慰崔邺:“五哥放心,我自不会堕了你的名声。”
崔邺听着他的孩子气的话失笑,嘱咐他:“回去吧,新君登基要忙的事很多,你要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去问你五嫂,或者是阿晚。”
崔敏不解的看着他。
崔邺:“不要小看阿晚,她聪明着呢。”
等崔邺送走崔敏,回了内殿,崔程一个人靠在床上看着眼前的棋盘,问:“甫之发牢骚了?”
崔邺:“你什么也不肯和他说,他自然惶恐。”
崔程老了,少?了年轻时候的萧瑟之气,不以为然的说:“当我不知,他为你叫屈,这是和我叫板,觉得我薄待了你,你们兄妹三个……”
他说到一半不说了。
你们兄妹三个,就像三只护家的犬,丝毫不准别人靠近。你们母亲在的时候,都护着你们母亲,你们母亲不在了,团团相护,生怕我欺了你们。
尤其是那两个小的,生怕崔邺吃了亏。
可你们,也是我的孩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在你们眼里,这么多年了,就一丁点都不值得信任吗?
崔邺怕他气性太大,有个好歹也是麻烦。就哄说:“年轻人,年轻气盛脾气大也有好处,要不然镇不住牛鬼蛇神,他还?小,以后的路还长。”
崔程看着他,毫无怨色,仿佛他对这个旨意也很合心意。
“你就不怨吗?”
崔邺手里拿着一本前朝一个书生撰写的《民生详述》,他觉得很有意思,这几天一直在看。当着一个君王只看自己的书,聊最闲的天,除他之外,怕也是没有其他人了。
他抬头看了眼崔程,又看了眼棋盘,伸手将?中间的黑子向前挪了一下,把死局的棋局挪活了几步,问:“你觉得我,我该怨吗?”
崔程摇摇头,坦诚说:“我看不懂你。”
崔邺听的失笑,他合上书,淡淡说:“太子登基,到时候皇孙一并立了太子吧。崔家人丁兴旺,兄友弟恭,莫要起那些莫须有的猜测。”
崔程:“你和?他们不同,你二伯总夸你有豪侠之气,你四叔说你多智近妖。你就没什么和?我说的吗?”
崔邺无奈问:“我一个王爷,能说的能做的就这么多,这么多年,我可鞠躬尽瘁,万死不辞了。到如今,我们夫妻一双,您可别给我来一招卸磨杀驴。我们夫妻两半辈子可都投身民生百计上了。”
他对崔程确实没有什么敬畏,有种老朋友的了解,看不惯的时候也和?他叫板,但是大多时候还?是顺着崔程的脾气。
如今一个退位的君王,一个退休的王爷,两个人褪下身份,说起话来可就不客气了。
崔程埋冤他:“你偏守着那可笑的夫妻之道?。”
崔邺反驳:“要说儿子,只要我愿意可以有很多。或者只要我愿意生,也可以有很多儿子。但是儿孙不成器百年之后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崔程简直被他气的,想站起来骂人了。
崔邺赶紧找补说:“我身边不有陆棕吗,儿子还?是有的。再说了,我们夫妻虽说没儿子,但是愿意给我们侍奉香火的不知有多少?人,和?儿子也不差什么。”
崔程摩挲着手里的棋子,半晌没说话,最后给他放毒:“百年之后,你随我进黄陵。”
崔程:“你这让太子怎么弄?你这个就不合规矩了。”
崔程乜他一眼,颇有些打趣的说:‘向来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长安王,如今也和?我讲规矩了。”
崔邺说不过他,问:“今日的药该吃了,人老了就要服老,养好自己的身体,其他的都不重要。下个月初太子登基,到时候你可要手把手教他为君之道?。”
崔程:“他的路要他自己走。”
崔邺不客气的说:“那你这些年这么把我当牛马使唤图什么?这么急着给他开太平,为什么不让他自己去立威?送他坐上去了,还?怕他震不住我,削了我的权,让甫之去辅佐他?你的心思?,甫之一眼就明白,阿晚早就知道,崔显瑜也知道。就连陆棕都懂。他们都是我带大的,我带出来孩子没有蠢人。我的徒弟,比你的强,每一个都比你的强。单这一点,我就比你强。”
崔程那一刹是有些灰心的,但是并不生气,像是坦然了,喟然一笑,但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崔邺要回去了,他要回去取一些书。
临出门了,崔程在他背后说:“我把他教成了一个君,可我想你做我儿子,不是做我的臣。”
崔邺并不反驳,只说:“都是你的儿子,也都是你的臣。”
崔邺走后,他闭上眼,崔邺愿意给他舍命,愿意听从安排辅佐崔鹏,愿意做所有臣该做的。唯一不愿意做他的儿子。
父子之情,是真的没有。
他心知,崔鹏到底有多少?能耐。他允了崔显瑜由柬之教养,显瑜未来做君,不能不领五叔的情。
这些年,每到困境,崔鹏心里有了依赖,万事都想着柬之,可若是他成了君,柬之的处境,就不是长安王了。
他自然要护着柬之。
崔邺其实也隐约知道他的意思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权力?是让人沉迷的东西。
崔程看着像是撸了他的职,但也是保护了他。
回了府,谢奚还?在教陆棕写赋,见他回来,说:“崔敏和阿晚差人来问了几趟,说你回来叫他们一声。”
晚饭的时候,三兄妹就到一张饭桌上了。
两个小的这些年越发的护着崔邺。
崔邺忍着笑说:“明日一早和我进宫去看父亲,谁也不准给我耍脸色。”
崔晚答:“是。”
崔邺见崔敏还是不说话,继续说:“他和?我有什么,那是我和?他的事。但他是你们的父亲,道?理都教狗肚子里去了?现在大了,都不听我的了?”
崔晚立刻说:“五哥教训的是。”
崔邺又笑起来:“你闭嘴吧,你那张嘴最知道怎么刺他。咱们家就你一个女儿,他疼爱你有加。你不可没有规矩。”
崔敏耿直,还?是不肯。
崔邺见他不听,无奈的长叹了一声:“非要我把话说透。细细给你讲明白才肯听。若是,他为了我好呢?”
崔敏不说话,崔邺见他还?是那个脾气,只好明说:“你不小了,不能走进死胡同就不肯回头。一心顺着自己的脾气,不肯改。新君登基你是辅政,你心思?不够清明,怎么看得清。”
崔敏果真听话,默了片刻问:“他怕太子忌惮你?”
崔邺教他:“万事,前后都要想透,为君办事,要想到他前面,他想到的你要想,他想不到的你也要想。至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是你的事。”
陆棕从从前的迷茫到惊讶,在如今,已经习惯了崔邺这样教训六王爷。
第二日一早,兄妹三人进宫看崔程,崔程还?坐在床上,见崔晚穿了一身少女装,笑着说:“我初见你,你都快十岁了。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崔晚红了眼,说:“所以我就一直怨你,怨你不肯心疼五哥,不肯心疼我阿娘,怨你不肯心疼我们母子几个。”
崔程慈爱的摸摸她脑袋,也不辩驳。
崔晚哭着说:“我知道我是长安城里最受宠的公主,除了五哥,没人敢教训我,你也不敢,你怕我记恨你,方世承是你精挑细选的驸马,公主府也是你给我挑好的,阿娘说,人生在世,没有人能万事如愿,她一点都不怨你……”
崔邺和崔敏在殿外等着,崔敏问:“五哥当真从此不管这些庶务了吗?”
崔邺:“剩下的事,该你们了。我把能做的都做了。”
崔敏听见内殿里的哭声,答:“我才智远不及五哥,唯有和?五哥一样的心愿。万不敢懈怠。”
崔邺拍拍他的肩,扶了把桌角起身,进了内殿,教训崔晚:“这么大了,比小时候都娇气。”
崔晚收了哭:“我就爱哭,你管我。”
崔程看着兄妹没大没小的翻脸,简直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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