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风

9.

他得寸进尺,她差点气急败坏。沈听薇转念一想,跟他置气做什么,横竖他今天倒霉,姑且原谅他一次。

她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因为恼意染上一抹绯红,睫毛扑朔,绵密细长,盯向江聿的眼睛从琥珀色点绛成深幽。

“戏弄我有意思吗?”

此时,她心里羞愤不已。嘴上逞能,偏要与他一争高低。

江聿微不可察地挑眉,背后隐隐传来疼痛,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

“沈小姐若觉得不舒服,可以戏弄回来。”

眼眶泛出水一样的色泽,还有心情调侃她。

这人……

沈听薇一时想不出言语来形容他。

她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看了眼时间,“江总,你身体金贵,劳烦你回去之后好生休息。这趟行程,你撞见我属实出其不意,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当做没发生过就好。”

“没发生过?沈小姐就这么看轻自己?”

他变相地发现盲点,嚼住她的话,在舌尖上轻滚。

沈听薇被缠得久了有些窝火,“我的意思是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拉上我。”

“是么。”

江聿眸色变浑浊了些,夹杂一些不知名的情绪,脸色意外地苍白。他没予以否认或是反驳,手掌轻按向床榻,发出细微的声响。

沈听薇被他这声痛楚吓了一跳,亟不可待地过去探话:“怎么了?”

江聿的眼蒙上湿漉漉的气息,微垂着脑袋,眼皮懒洋洋地掀起。温热的气息在她颈窝倾喷,他音色喑哑,似是无力:“怎么办,沈小姐,我开始感觉到疼了。”

“……”

都怪她同情心泛滥才跑过去。

“疼?疼就忍着!”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佯装生气,板起面孔。

那对好看的眉眼离她极近,脸部轮廓感很强。青色脉络透过细薄肌肤呈现,点缀在上面的细碎绒毛从没像此刻如此清晰可见。

沈听薇看到他蹙动双眉,下颌骨勾出弯延的曲线。喉结无声滚动间,短暂的几秒,汇聚的眼神变化万千。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感觉到那一刹,心被什么撞击到。而后,整个人无意识地一紧,身躯下垂,坠入他的陷阱。

而他,正悄无声息的,一步步将她往深渊里带。

“看来沈小姐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无情,最起码会关心我,心疼我。”

江聿不逗她了,淡淡然收回视线,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沈听薇反呛:“谁心疼你,别自作多情了。”

江聿下床,勉强能行走,“自作多情也比没人关心好,这趟西北之行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能遇到沈小姐是我的荣幸。前女友这个词太埋汰,不如我们换个词,‘女朋友’?”

略显苍白的俊颜忽然放大,呈现在沈听薇面前,打得她措手不及。她趔趄着向后一步,脚步没停稳,撞到门槛上。

“那位成先生要到了,我们去门口等吧。”

江聿玩味的笑容定格在面庞,没有半点抽身的意思,“他一来一回最起码四十分钟,你确定?”

向书雁和刘洁轮番给她发了信息,沈听薇边和他说话,心里生起一股毛躁,“江总有工夫,可我没工夫陪你耗。我还有两个旅友,我们等着汇合呢。”

说完,脚步一抬,走出房门。

江聿跻身将她逼至走廊深处,一双眼上挑,挑出微不可查的痕迹,“那你紧张什么?”

“……”

沈听薇瞪他,心鼓沉沉。

江聿闷浅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不紧张?还是说面对我一点不自在都没有?”

“随你怎么想。”

仍是那句回答,沈听薇淬了他一口。

江聿不闹她了,整理好着装慢条斯理地说:“我明天是有些工作,不过是顺带,早上在出发之前跟对方团队碰个面就成。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茶卡镇还是哪里?”

“你?”

他和成全在饭馆里的对话,没想到竟能特地跟她解释,沈听薇当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没有回答,静静聆听,待他说完,目光才稍稍探向旁边。

一晃,成全回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向书雁和刘洁。

“你们不是还要去附近打卡吗?怎么过来了?”

沈听薇看到两人,禁不住诧异。

向书雁说:“本来下午就是自由行,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我们担心你,才跟成先生过来,顺便也来看看这位江先生。”

“哦。”

原来是这样,在情理之中。沈听薇拂过去的视线正好与江聿交汇。

江聿此时眉头紧蹙,面色出乎意料地泛白。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成全过去扶住江聿。

“江总,您还好吧?”

向书雁和刘洁面面相觑。

向书雁:“江先生的伤势还有大碍吗?”

江聿瞟瞟沈听薇,“有沈小姐在,自然无碍。”

“…我们走吧。”

人多眼杂,沈听薇实在不想和他搭话,遂催促成全去开车。

上车前,江聿故意捏了下她的臂膀,“沈小姐好狠的心,我都替你挡灾了,你都不能试着在外人面前关心我一下?”

他能不能闭嘴?沈听薇白了他一眼,当做没听见。

刘洁和向书雁走在后面,两人忍不住闲聊:“书雁姐,这位江先生真的跟听薇姐交往过?”

话语声很小,但前面的人还是听见了。尤其是沈听薇,听得一清二楚。

江聿显然也听见了,一只脚踏上车门,直言不讳:“是,我们交往过,在大学校园。”

没避嫌,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

沈听薇瞪眼,流露出不满。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可惜某人太狠心,当年一个电话就不告而别。”

“啊,你被她甩了?”

这下连向书雁都不淡定了,倍感诧异。

江聿没有多说,一瞥眼,迎上沈听薇的目光。眼底的错杂和深凛一览无余。

沈听薇咬着话,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你们别乱猜,没有的事儿。”

“那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江聿接话冗快,根本不给她反应的余地。

她说不上来,心里着实发虚。

刘洁感受到凝结的气氛,静默一刻。摇下车窗,惊呼:“你们快看!”

一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无数牛羊在静静吃草。蓝天白云交织,周围是四散的牧民,美得似一幅画。

沈听薇的心被治愈了,短暂的忐忑一扫而空。

身边那只手蓦地覆上她的手背。

接踵而来的温度贯穿她的全身。

她错愕地望向江聿。

“嘘。”他唇角微翘,眼神轻轻示意,“很美,别说话。”

沈听薇搞不懂他的心思。

粗砺的疤痕盘踞在他手面,此刻如同飞舞的蝶盘旋在她心上挥之不去,她不由心一惊,问:“这道疤怎么回事?”

他瞭望窗外,英邃的轮廓线在时间里定格,清风明月,似一幅画,形容不出的俊朗,“不小心划到的,小伤。”

沈听薇注意到他的姿势,背手,掩藏掉那抹痕迹。心泛起丝丝涟漪。

“我记得,我们交往时你手上没有这道疤。你这上面绞过针,我都看见了。什么小伤,肯定很严重。”

江聿眸光微敛,将复杂隐去。话锋一转,问:“你记得有一回我们去海洋馆吗?”

沈听薇扑朔睫毛,甚是不解。

他薄唇轻启,目光如炬,“大海幽谧深远,埋藏着无穷无尽的浩瀚和神秘。你说真希望有一天能把海洋馆搬到家里,这样就能每天感受到它的神秘。”

窗外,天高地阔,一望无际的青青绿茵。牛羊成群,烟火气四气。他不再留恋于美景之中,而是转头将话题抛给她。

沈听薇在沉思,前面几个人听得发痴。尤其是刘洁,她十分向往海洋。

“听薇姐,你们大学时经历过那么多浪漫的事,为什么会分手呢?”

“……我休息一会,你们聊。”

不方便回答只能佯装小寐,沈听薇倚靠在后座上装作闭目养神。

许多回忆刹那涌入脑海。

那是关于大学时期的点点滴滴。

“江聿,以后我也要在家里摆一座超大的鱼缸,不要求多么壮观,但一定要有这些宝石鱼。到时候就能把什么深水烟花、东加碧丽、虎斑全都搬回家了!”

“好。”

他小声回应她,邃眼宠溺,尽是缱绻。

那时,她只当随便一说,没放在心上。

她以为他的回答同样如此。

可是她没放在心上不代表有人没有。

江聿不仅煞有其事地放在心上了,而且之后不久,为了实现她的愿望,特地花费精力打造了一座海底世界。

——一座专属于她、独一无二的海底梦幻造景装置。

智能落地玄关屏风玻璃水族箱,就安装在他刚刚置办的新家,幻想以后能和她共度余生。

而她,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分手的那个晚上,江聿孤零零地守着那座房子,忽然觉得一切没有了意义。

他自大二创业,短短一年小有收获。她在大四实习前夕,头也不回地走了,残忍到令他的心仿佛掏空一般。

他不是没有找过她,只是找不到。她原先签订的实习公司他去过,得到的消息是人早已离开当地。

彼时,他创业的新项目刚落地,一时半会儿割舍不掉,是以,两人就此错过,错过了好几年。以至于这几年,经历了一副翻天覆地的变化。

思及此,江聿拂过她寐起的脸,从鼻到唇,与四年前何其相似,却又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她变了,比以前更加成熟;少了些许天真,冷静、理性。

但再怎么变化也改变不了她残忍的事实。

江聿在脑海里细细描绘这副眉眼,心绪叠涌。

不经意间,他抚上右手的伤疤。

这是四年前在设计浴缸的时候不慎被玻璃割伤的,当时他人在外地,好长一条口子,足足缝了六针。

可这六针的疼痛相较于失去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是交往了三个月,不代表交集只有那零星点的时间。她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多爱她,亦从不相信。

半个小时后,酒店门口。

说来巧,这回他们住的又是同一家酒店。

成全将人放下后去泊车。

向书雁和刘洁接连下来,沈听薇并江聿走在后面。

“回去好好休息,要是疼,明天的工作取消了吧,还有行程。”

沈听薇嘴上说不关心他,心里却不这样想。刚准备在酒店大堂分手,临行前不忘叮嘱。

江聿闻言,说:“工作是否取消可以商榷,但行程可取消不了。我找了当地的向导,爽约不太好。”

“你都这样了还想着旅行,行程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沈听薇很想说他怎么这么油盐不进,话到嘴边咽了下去,“随你,反正是你的身体。”

“我可以理解为,沈小姐是在担心我吗?”

江聿脚步一迈,恬不知耻地跟上她。

沈听薇按下电梯,倏白的指尖与冰凉的金属质地按钮行程鲜明对比,凉凉地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总之我们没关系了,就当做是陌生人之间的问候吧。”

“陌生人。”江聿低头舌尖轻碾过这三个字,脸上的神采一扫而空,“我以为过了今天,你最起码不厌烦我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你是想多了,而且想得特别多。”

她累得慌,胸口闷闷的,像被人打了一拳。

方准备说话,接到一通陌生来电,气势汹汹的——

“这周六,二十万打到我卡上!别以为你搬家我就找不到你,告诉你,只要你还在云川,休想摆脱我!”

是毕勇,毕怀良那个蛮横无理的小儿子,他换了种联系方式骚扰她,手段下作。

沈听薇明白,他要钱不是为了给毕怀良看病,而是为了还在外面的赌债。

她欲挂断,毕勇粗暴起来,“周六是最后的期限,别逼我动手,不管你是不是女人!”

这几年,她靠兼职陆陆续续还了大部分债务,剩下这八十多万,毕勇总是用各种方式变本加厉地催她。

搬离市中心一方面是为躲避前老板娘雇来的混混,更深层次的原因是躲避毕勇。

听他当前的语气,沈听薇不难猜出,他已经去过她之前住的地方了。